狸奴惶惶恐恐地被换上了马车。
坐在平安侯对面时,他还有些难以置信。身下的榻座软得出奇, 一碰就是一个凹陷,马车行进起来, 人在里面根本感觉不到颠簸。
嘉成县主这么千娇万贵的大小姐,都还没有坐上这么软的座儿。
谢晏开开心心地打开自己带上来的小包裹, 把自己珍藏的小玩意儿分享给狸奴。因昨日狸奴送给他一串犬牙挂饰,他今天千挑万选,也送了一支小玉簪子做回礼。
狸奴受-宠-若惊,心想自己何德何能, 又是坐这样华贵的马车, 又收这么贵重的玉簪。他不过是懂点端不上台面的奇淫巧技,会逗人开心罢了。
正连声推辞, 忽地从窗口里看到驱马随行的摄政王,正目光复杂地看向车里, 盯着他们互相拉扯的手。
狸奴很不想这么形容, 但是那眼神不论是谁见了,只怕想到的都是同一个词。
……像个怨妇。
为了不继续与平安侯拉扯, 狸奴忙将玉簪收了, 庄重而妥帖地藏进怀里。
马背上裴钧有意无意地侧耳听着两人交谈,听着先是一块玩了一会儿包裹里的小玩意, 还叫狸奴跟他讲被关的那三天里的事。
实则那三天也并没有什么稀奇处,无非就是盘查问话,因为上头有平安侯保着他,雁翎卫也不敢对他动粗,他还能被单独关在一个小帐篷里,到了饭点,指挥使会来给他送饭。
谢晏好奇问:“他那么厉害,也会亲自给人送饭吗?”
毕竟谢晏常见的纪疏闲,要么是腰挎宝刀,带着精兵威风凛凛;要么是一袭官服,银鞍白马潇洒飒踏。只要殿下一有需要,他总是神出鬼没,来去如风。
别说是送饭,他觉得纪疏闲这种人,像是阿言睡前故事里的天兵天将,恐怕都不用吃饭。
他反正不怎么敢主动跟纪疏闲说话。
狸奴想起纪指挥使就是一阵恶寒,那哪里是送饭,分明是借着送饭的机会去套他的话,那眼神像阎王殿里的铁钩,嘴也毒辣,似乱葬岗上的乌鸦,仿佛要将他五脏六腑都剜出来看看什么颜色。
他哪有一顿饭是安安生生吃好的?
狸奴还听说,雁翎卫里有能令人吐真话的药散,只要吃了,甭管多大的秘密都会吐的一干二净,所以那些被抓进雁翎卫审问的犯官罪人无有不老实招供的。
他害怕纪疏闲在饭菜里下药,每顿饭吃得战战兢兢,扒拉来扒拉去,查看饭粒子里是否有没融开的药粉。
当然这些狸奴不会跟谢晏说,只是暗暗咬牙,脸上笑了笑,点点头:“指挥使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生怕我饿着,每顿饭都看着我吃完再走。”
谢晏惊讶地感慨了一下,将纪疏闲的地位,从心里那杆称上,稍稍往“好人”那一头拨了拨。
车里不比帐篷里宽敞,能玩的更少了,待将带来的玩具都玩了个遍后,谢晏问他:“狸奴,你有没有能在车里演的功夫啊?”
他说的功夫,指的是狸奴会的那些杂耍和幻戏术,车里确实施展不开,况且,他也没有提前准备一些道具,只好摇头:“我身上没有表演幻戏术的东西,等到了驿站,你要还想看,我再给侯爷演,行吗……”
“哦。”谢晏有些失落。
狸奴看他还不想放自己下车,便又想起个能哄他玩的:“要不,我们翻花绳吧?”他取下了头绳,散下的头发拿手一拧一挽,竟什么都不用就盘到头上去了。
谢晏正纳罕地研究他是怎么做到的,狸奴已经把发绳两头系成一个环。
他教谢晏花绳怎么翻,两手一动,细细的红色发绳就变出各种花样:“这个是花手绢,这个是扫帚,这是稻田,这个叫……”忽的一顿。
狸奴觉得这名字不好,粗俗,不应当讲给平安侯听,但一时之间却没有编出别的名字来。
谢晏催促地问:“这个叫什么?”
狸奴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叫媳妇开门……”他忙解释说,“都是民间孩子乱取的……”
谢晏偏着头看他:“媳妇是谁?他为什么开门?”
狸奴一怔,哪里想到他关注的重点是这个,挠了挠头,支支吾吾说:“就是,两人在一起睡觉过日子,就可以叫媳妇。开门,开门就是……吵架了,这人被赶出去不许上床睡觉,想求媳妇原谅他,就在门外喊:好媳妇,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你开开门吧……”
他已经窘迫得说不下去了,却不知谢晏想到了什么,忽的笑了一下。
狸奴呆呆地看着他。
谢晏学字学不懂,翻花绳倒是一点就通,狸奴还愣着,他就将绳子勾到自己手上来了:“该你了。”
“哦哦。”狸奴回过神来,忙伸出指头去挑,可惜马车晃了一下,他勾错一根,绳子散下去掉在了地上。
狸奴笑着说“我输了”,捡起头绳重新摆弄时,谢晏终于忍不住了,旁敲侧击地问他:“狸奴,你那个变花束的幻戏难不难?”
狸奴先开始还没有听出他话外之音,老实说:“难倒也不难,就是考验手速和反应能力。练得多了,就会手熟,便很自然。”
谢晏一听还要练,当下有点怯了,但还是试探地追问了两句:“那你练了多久啊?”
狸奴想了想:“我打小就练这个,练成不被人看出破绽的程度……约莫有个两年多罢。怎么了?侯爷问这个做什么?”
两年多!七天的练字谢晏都嫌长,学这个变花束竟然要两年,他心里疯狂在打退堂鼓,可是又不甘心就此放弃,犹豫了好一会,贴在狸奴耳边悄悄说了两句话。
狸奴听罢,为难地皱了皱眉,须臾又拍了下掌,凑过去也小声跟谢晏说。
谢晏眼睛立即闪起星星,捉着狸奴袖子把他拽到身边:“快讲快讲。”
窗没关严,裴钧看到两人形容亲昵,顿时握缰的手勒得生疼——那车厢那么大,那么空!能坐六个人!就非得挤一块是不是?有什么好话还得咬耳朵才能说!
许是他目光过于灼人,很快就被车里发觉,谢晏转头看了他一眼。
裴钧以为他想和自己说话,或许就是要叫自己上车去了,便放下速度,勉强保持住一个和善的笑容——
突然,砰的一声。
谢晏抬手就把窗户给推上了。
裴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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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钧正想上车去打搅打搅他们,却见远处纪疏闲朝他掉了个马头,比了个手势。他擎住缰绳,只好将上车捣乱的计划延后,叫来两名随行宫人,让去端点茶水点心送进去。
玩归玩,这么久了难道不口渴吗?
吩咐好了宫人,他才小腿收紧马肚,跟着纪疏闲的背影绕到队伍偏僻无人的侧后方。
两匹骏马刚站稳,纪疏闲从怀中掏出一件由布帕包裹的小物,给他看:“昨夜自蒲县的河里捞出一具男尸,正是此前那几名死士招供的,与他们传递书信消息的老叟。”
狸奴有一事是听说错了的,雁翎卫乃朝廷鹰犬,之所以审无不招,是刑讯的手段是当真狠毒,并非是靠什么吐真药。不说世上并没有这种药,即便有,纪疏闲也并不屑于用。
那几名刺客死士只剩三日光景,身上皮无好皮,也被纪疏闲问出了线索。
说他们自被训练做死士,就没有见过主家真容。与上峰联络,靠的也是个目盲耳聋断舌的老叟来送信,信里无非是时间地点做什么,阅后即焚,他们是听指令做事,其余一概不知。
最后一次见老叟,是京北的蒲县。
纪疏闲当即就派人去追查老叟去向,就在昨日,自蒲县下游的河道里,捞起了一具尸体。那尸体已泡得浮肿,身上并无什么有价值的线索——除了纪疏闲手上的这个。
裴钧拿起布帕中的东西,是一块碎银,是从一锭整银上剪下来的。
剪下来的这一角正好是整银的底部,有未剪干净的铸印。
先帝并非嫡子登基,乃是太子被废后上位,太后母家势大,把持朝政,与先帝斗了好几年。太后一系落败、先帝亲政的那年,为表对拥护自己的八大世家的嘉赏,曾令人铸了一批宝银,底部铸印了八家的姓氏。
这些宝银象征的不仅是财富,更是皇恩-宠-遇,都是抬回家去供着。便是有胆大包天的下人偷了宝银换钱,寻常银坊也不敢私剪官银。因此这批宝银,都在各家库房里吃灰。
裴钧上位时,曾抄了几家,那宝银是一枚不少地充了国库。
而老叟身上这块碎银就是来自于这批宝银,底部的铸印,是缺了一角的“崔”。
前阵子,因琼英苑爆炸案,定南侯崔家阖府落罪,主谋几人斩首示众,其余人等均已流放狮南,此时应当已押送在半路上。崔家抄家时,确实有部分宝银遗失,崔世子招认是他手头紧,偷拿到黑市上找人融了换了钱。
当时雁翎卫暗中去核查了,黑市银匠的确接过这样一单生意,但因见不得人,所以没有账册记录,具体数量记不清了。
而此时,崔家宝银出现在蒲县。
纪疏闲道:“是从老叟的靴底里拆出来的,那老叟一脚跛,所以穿一只鞋底奇厚的鞋,这碎银便是缝在里面。估计对方将他灭口时并未料到,他会在鞋底里藏东西。”
“还有一事,我们的人在蒲县走动,不小心漏了腰牌,被客栈伙计误认为是私访的大官。说是去给城外一个庄子的老爷送订好的饭菜。那老爷给他的赏银看上去像官银,他不敢花,就想举报了换成赏钱。”纪疏闲顿了顿,“臣看着,还像是崔家宝银……”
裴钧:“……”
又是崔家宝银,小小蒲县,真是卧虎藏龙。
裴钧拧眉:“崔家流放的人口情况如何?”
“这不就正要说到了吗。”纪疏闲立刻踩上点子,“崔家二房的儿子崔文轩死了,那小子娇生惯养,说是吃错东西得了痢疾,拉肚子拉死了。尸体怕生尸疫,就地给烧了。”
裴钧不禁揉了揉眉心:“……那还等什么?”
二房崔文轩死了,尸体没了,紧接着蒲县就流出宝银。
那庄子里住的“老爷”如果不是崔文轩,裴钧名字倒过来写算了。
纪疏闲说这半天,就是为着邀功:“殿下英明!连夜就去那庄子拿人了!估摸着晚会儿到了驿站修整时,就能回来消息!”
“……”裴钧定定地看向纪疏闲,一言难尽,“你连夜就派人去了,你都安排好了,那你假惺惺在这儿跟孤汇报什么呢?”他抬脚朝纪疏闲踹了下,“故意的是不是?是不是?”
“不是……哎哟!”
纪疏闲装模作样地痛叫两声,扯着缰绳往后退了两步,连声告饶,“这不是看殿下您跟怨妇似的盯着那窗户看吗?您跟臣说了这会子话,时间过得多快——哎您看,那小野猫不就出来了吗?”
什么怨妇!
裴钧一回头,果然见狸奴从车里钻了下来。
他也顾不上踹纪疏闲了,驭马回到马车旁,刚好看到谢晏推开小窗,正趴在窗沿上朝他笑,笑吟吟问他:“五郎,你会翻花绳吗?”
迎着日光,他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此时别说翻花绳,就是翻跟斗,裴钧恐怕都能下马来两个。
他上了车,刚坐下,谢晏就掏出一段绳子来,把之前狸奴教他的那些花样展示给裴钧看。一会儿翻了个稻田,一会儿翻出个扫帚,然后双手灵活一转,得意洋洋地考他:“五郎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裴钧摇摇头:“是什么?”
谢晏笑说:“叫媳妇开门!”
他刚要把那段“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开开门吧”的笑话说给裴钧听,刚说到一半,自己的手连着花绳都一块到了裴钧的掌心,人也被拢到了他膝上。
殿下胸口被太阳晒得发烫,别的地方也有点烫,谢晏忍不住挪了挪屁-股。
裴钧拨弄着他手上的花绳,轻声问:“那你晚上能不能也给孤开开门?”
倒也不是想做什么,就是在王府时日日搂着他睡时,裴钧没觉得有什么稀奇。乍然这几日他不往自己怀里钻了,裴钧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竟不习惯了。
昨晚也是,吃完烤肉,他以为谢晏困了就会赖下,床褥、里衣、洗脸温水都给他备好了……谁知他拼着困得睁不开眼,也要回他自己的小帐子。
自来了春猎,他还一次没上过谢晏的床,人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踏实过。
谢晏抬着下巴,哼了一声:“那你也知道错了吗?”
“好平安,知道了。就给孤开开门吧。”裴钧见他郎心如铁,不由开始叹气,暗自伤神,“平安要是不愿意开就不开罢,不理孤就不理罢,终究是孤惹人厌烦了。”
“许是孤没有乐趣,不如外面的小狸奴俊俏……”
“……唉,算了。”
谢晏听他一连串唉声叹气,伤春悲秋,说着说着就不知道说到了哪里去,很是招架不住。他其实也很想睡殿下怀里了,便勉为其难道:“那行吧,但你要带好吃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