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乎侍卫一松手,段清时就跑了进来,只还没到卧房门口,就被裴钧一掌握住肩,霍然一道拳风打在了脸上。段清时哪里料到,被一拳打倒在地,左半脸颊顷刻肿起。
段清时被打懵片刻,又惧又恼:“你干什么!晏哥这样又不是我的错!那孩子假的就是假的,我即便在场,难道还能白的说成黑的?”
“知道孤最瞧不上你哪儿么?”裴钧冷冷道,“一点担当都没有。喜欢的人当众受人屈辱,你便能眼睁睁看着无所作为,这样的事五年前你就干过一次,孤以为你如今对他殷殷切切,有所不同,没想到也还是一样。”
他嗤笑一声:“如今夜深人静了,你才敢偷偷摸摸来看一眼,他就让你如此丢人?”
段清时被他踩中痛点,跳脚道:“我,我没有……”
“你没有?”裴钧神色冷峻,“孤之前不清楚你们兄弟间的旧事,可孤看你实在不顺眼,春猎后不由得派人去查了查,倒果真查出一件有趣的事来。本不想戳穿你,看你如此健忘,就忍不住要提醒提醒——东阳郡王,谢晏有断袖之癖,是不是你当年在酒席间说出去的?”
段清时大骇,咽了下唾沫:“……我,我那是酒后失语。”
裴钧点点头,道:“好,当那是你无意之失。那席间几名纨绔子弟说要整整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对女人不行,于是买了名小雏妓扒干净了衣裳,偷偷放他太学的学宿中。买妓的钱是不是你出的?谢晏是不是你借口借书,将他骗回去的?”
段清时往后退了两步。
“你们还在他茶水中下药,将他与小雏妓锁在屋中一-夜。你们隔着门窗,讥讽他对女人是不是不行,要不要找个男人为他解药性。他知道你在窗外,喊着你名字为他开门,你却一句不曾辩解、不曾维护、不曾施救,是也不是?”
三声反问,掷地有声,震骇得段清时手指发抖:“我,我……”
裴钧往上拎了拎肩头的衣裳:“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们兄弟二人才反目成仇的罢?”
“你怎么知道?”段清时愈加慌张,因这在太学是件丑事,那几名纨绔也是有头有脸的勋贵子弟,太学不曾声张,就将此事揭过,不知这些陈年往事怎的被裴钧查出来,“我我,我那是受人蛊惑,被人胁迫才……而且晏哥事后也说不追究了……”
裴钧越想越是好笑,简直冷笑出声来:“好一个被人胁迫。谢晏说不追究,是真的释怀吗?不过是看你要脸,不想让你更难堪,觉得追究下去也没意义而已。”
段清时眼神飘忽:“我当时不懂,他们说断袖是病,要替晏哥治治,才……”
“段清时,你总有理由。他喜欢男子,是邪门歪道,合该受人欺辱,你不懂,这不是你的错,所以与你无关;他说自己腹中怀孕,是无中生有,合该被人戳穿讥讽,你不知,这也不是你的错,所以你能心安理得去念佛。”
“段清时,孤有时候真不明白,你少年时暗慕他,不敢承认;长大了还对他念念不忘,却不敢担当,就会求神拜佛逃避。你这种蠢货,也配喜欢人?”
段清时还试图辩解:“我那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看不清自己……如今知道错了,我不是在偿还了吗?”
裴钧厉声:“偿还,你拿什么偿还。趁他记忆全失,不记得你做过的那些腌臜破事,好让你趁虚而入,当做一切没有发生,继续假装兄友弟恭?倘若有一日他恢复了,你说他会不会对你愈加厌恶?”
段清时踉跄了一下,为裴钧的话而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嘴里嘀咕道:“他,他还能恢复吗……”
裴钧揉了揉眉心,朝两侧侍卫瞥了一眼:“你若真想偿还,就给孤滚远点。孤现在头疼,别让孤看见你恶心,不然孤可保证不了,会不会拔了你的脊骨给他炖补汤。”
段清时潜意识便信他能做出这种事,吓得脸唇俱白,侍卫上来拎他,都忘了反抗,径直被扔出了府去。
裴钧回到屋中,谢晏还抱着他的外衫熟睡,指节紧得有些发白。
他命宁喜点上安神香,香料比往日多加了一倍,最后熏得裴钧都有些昏昏然时,谢晏神色才舒展开一些。裴钧把衣物从他手中取出,换成自己的手,谢晏就用力地掐上来。
“没事了,孤给你讲故事。”裴钧低声哄着,翻开他这几日爱看的一本画册,将上面的图画编成故事,一幕幕讲给他听。
谢晏自然听不见,只是当催眠小曲似的,就这么掐了他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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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上三竿,谢晏悠悠睁开眼睛,愣了好一会,发现自己不在窝里了。
他突然惊醒,立刻就下了地,光着脚往书桌那边跑。
跑到一半,忽的身后房门吱嘎一声。
两人同时抬头,裴钧正就看见他抱着一团凌乱的被子,被子大半拖在地上,他弯着腰偷偷摸摸的,一只脚刚要抬起,就径直与裴钧打了个照面。
谢晏头也没动,就转了转眼珠子斜窥他,愣在原地。
裴钧端着补粥小菜,保持着一手推门的姿势,也没动。
“……”
两人沉默了片刻,谢晏突然发动,卷起被子一呲溜就钻进了书桌底下,但实在来不及把被子铺上桌子了,就掩耳盗铃地把脸埋进了怀里的被子里面。
那被角一半还拖在外面,谢晏埋了一会,簌簌两声,把余下的稀里哗啦都拽了进去。
“我没有出窝!我在好好怀蛋!”
“……”裴钧一阵无语,端着食物反手将门关上,“不是你自己出去的,是孤抱你出去的。地上太硬,睡得不舒服。”
谢晏似乎听懂了,又闻到一股鲜香的味道,肚子里咕咕叫了几声,偷偷抬起一点眼睛。
是鸡丝青菜小粥,上面洒了谢晏不熟悉的东西,但是闻起来很香。
他咽了下口水:“上面是什么?”
裴钧道:“松茸碎。之前元宵宴,你最喜欢的那道松茸鸡就是拿它炖的,要不要尝尝?”他舀起一勺,端着不动,谢晏看了看他,张嘴全部吃掉,热乎乎的咽进肚子里,真的很香。
第二勺,裴钧往后退了半步,谢晏只好探头出去吃。
裴钧耐心地投喂他,一勺一勺越来越往后,谢晏像只被食物诱出去的寄居蟹,最终被颇具心机的赶海客完全诱捕出壳了。等谢晏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书桌,再想往后回时,已被裴钧一把握住了腰。
“蹲着吃对肚子不好,孤允你在床上做窝。”
谢晏犹豫间,裴钧又端出一碟香喷喷宣软软的小花糕:“到床上做窝,这个就给你。”
好香的小花糕。
谢晏摸了摸还是瘪的肚子,没经受住诱-惑,被裴钧用一碟小花糕骗回了床上。
他坐上-床沿,伸手要拿小花糕,又被裴钧捉住手,用准备好的湿巾帕快速将他手擦了一遍,一松开,谢晏就立刻去够碟子里的食物,见裴钧不反对,才结结实实握住了一个。
他两手捧着小花糕慢慢啃,看裴钧半跪在榻前,将自己脚搁在膝头,拧了手巾给他擦在地上踩脏了的脚。
脚底被手巾蹭得很痒,谢晏抖了一下,一脚蹬在了裴钧脸上。
他吓了一跳,两手捏着花糕忙闭上眼,半晌也没敢睁开:“……殿下生气了吗?要打我吗?”
裴钧心道,你眼闭上了,脚却还蹬着孤脸不放,倒是胆子大,他将谢晏脚拿下来,耐心道:“孤没有生气。”
不料擦完这只换那只的时候,谢晏又将脚踹上来了:“殿下这回生气了吗?会打我吗?”
“……”有点子生气了,裴钧握住他的脚,“没有生气。”
谢晏看了他一会,在裴钧擦完脚端起水盆要走的时候,突然一脚蹬翻了盆子,泼得他身上都是洗脚水,铜盆在地上咣啷滚了好几圈,吓得门外宁喜都提高了声音问怎么了。
裴钧:“……”
谢晏往后缩了缩,缩到床角之前还不忘将那碟小花糕都抱走,然后眨眨眼问:“那这回呢,殿下生气了吗?”
裴钧深吸一口气,抿开一丝笑容:“孤,没有,生气。”
他弯腰捡起铜盆,放下薄纱床帘,唤宁喜进来收拾地面,临走时隔着薄纱还能看见谢晏探头探脑地在朝自己窥探,不知道又在憋什么坏。
裴钧不想下次再进门时,被什么其他恶作剧捉弄,只好挑明道:“你不用这样屡屡试探,你做什么,孤都不会打你。”
不知是不是这话他听进去了,过会裴钧换了身衣裳再来时,果然没有被捉弄,他也老老实实窝在床上,只是花糕啃完了,他很渴,一直眼巴巴地望着桌上的水壶。
裴钧斟茶给他,看他连喝了三杯,喝完了,又开始发呆。
如此两日光景,他都是这个精神状态,小半时间睡觉,大半时间发呆,也不下床,也不说笑。
请了林太医来看,但脑子方面的问题,他也不甚懂,只看出谢晏身体上没什么大问题,给开了些不痛不痒的调理补药,叮嘱要让他放松身心。
裴钧看他这样早晚把自己憋得更傻了,下午就叫狸奴陪他玩,但狸奴会的那些戏法都是户外才能施展开,而谢晏不愿意出去,没办法,又叫了魏王来陪他说笑话。
进屋之前,还特意叮嘱了他,提什么都行,就是不要提孩子。
魏王讪讪点头,搬了个凳子坐床前,隔着帘子道:“平安侯,我给你讲个好玩的……”
裴钧不能因谢晏荒废朝政,便叫宁喜拿了些没批完的公务,坐在一旁的案几后翻看。
魏王咽了咽唾沫,将准备好的笑话讲出来:“话说有一个家道中落的王公子,家里穷的吃不上饭了,就跟亲戚借了点钱去做小生意。他扛着小摊儿到了街上,可是张不开嘴儿,忽的听见旁边有人吆喝:卖栗子咧——卖栗子咧——!”
魏王道:“王公子一听,心里甭提多高兴了,赶紧跟着喊道:我也是——我也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说好笑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裴钧:“……”
倒不是很有意思,但他学吆喝学的很卖力,谢晏从帘子缝隙看他一眼。
魏王见帘子里没动静,回头看了摄政王一眼,见对方一瞥眼色,忙又讲下一个笑话:“那我再讲一个啊。咳咳……这回是说一个赵公子,他倾慕一位小姐,便屡次朝小姐示爱,可小姐对他爱答不理,有一天,他鼓起勇气问小姐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男子。小姐说,投缘的就行。那赵公子一脸懊丧,说……哈哈哈哈……他说……”
魏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才止住笑:“他哈哈哈说,头扁的不行吗?哈哈哈噗哈哈哈哈……”
裴钧:“…………”
谢晏茫然地看着他,根本没听懂。
裴钧咳了一声,魏王立时停住笑,一脸正色:“这个也不好笑啊?好,没事,我还有一个……”
他清了清嗓子说:“有一家周老爷,家里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鹦鹉。有一天,一个花匠来送周老爷订好的盆栽,结果老爷不在家。他一敲门,里面鹦鹉就喊:谁啊。他说,送花的。鹦鹉喊,谁啊。他说,送花的。鹦鹉还喊,谁啊……喊了几十遍,那花匠气晕在门口。”
“没多久,老爷回来了,看门口躺着个人,就纳闷地问,谁啊。结果有声音回答……”
谢晏出声了:“送花的。”
魏王拍着大-腿笑得喘不上气来:“哈哈哈哈哈哈……你,哈哈哈哈……鹦鹉……哈哈哈哈哈……”
谢晏:“……”
“……”裴钧无语至极,拿起一张空白折子朝他扔来,“到底是你逗他笑,还是他逗你笑?!”
魏王被裴钧一折子砸在脑袋,捂着后脑勺委屈的很,过了一会,他又想起一个,捋了捋袖子:“那听这个,这个好笑至极!这个再不好笑,我魏王封号让给你!听着啊,说的是有一个张公子他……噗……他……哈哈哈哈……他……”
裴钧看了过去。
魏王忍了忍:“张公子他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张公子……”
“哈哈哈……张、张……哈哈哈哈……”
魏王把自己笑得腰都直不起来:“咳,张公子他噗哈哈哈哈——”
窗外良言和狸奴都偷偷扒着窗缝朝内窥探,听见魏王一直笑,这笑话也不知道究竟讲的是什么,但他就是笑个不停,两人听着听着,不由也憋不住了,跟着笑起来。
谢晏云山雾绕,听了半天就听清楚“张公子”三个字,问道:“张公子怎么了?”
魏王捂着肚子:“张公、张公子哈哈哈哈……”
良言、狸奴:“哈哈哈……”
谢晏:“……”
裴钧:“……”
裴钧猛地将镇纸往桌上一拍:“裴瑛!你讲的都是什么,就这也敢打包票说一定能逗他笑。别讲了,滚滚滚。”
“不好笑吗?多好笑啊!那行、行吧……”魏王站起身来,还沉浸在那个张公子的笑话里,又回头看了薄纱内的谢晏一眼,“张公子真的很好笑啊哈哈哈……”
裴钧头疼:“滚。”
魏王捂着嘴,麻溜地滚出了房间。
魏王走了,谢晏还在纳闷,他见裴钧朝自己走来,忍不住问:“张公子到底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