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家是兵卒发家,一家子都没什么学识, 大字不识几个, 全靠打打杀杀挣下的荫功,包括蒋大将军在内原是四兄弟, 如今除了蒋益川这支,男丁均已战死,留下无数女眷靠他一人支撑。
若非如此,纪疏闲此种冷清冷血唯命是从的摄政王鹰犬,也不会刻意为了蒋将军替蒋小公子求情。
——蒋家于大虞是有功的,这功劳卓著,是用无数蒋家人的鲜血骨肉铸成。
所以于公,蒋小公子也得留一命。
蒋益川毕竟年纪也上去了,见过战场的腥风血雨后,便不希望两个儿子也同他们的叔伯族兄一般,埋骨沙场,只盼着他俩能读书封官,平安一生也就罢了。
然而大儿子顽劣不堪,玩物丧志,难当大任;小儿子有些聪慧,读书也勉强算上进,是蒋益川的宝贝疙瘩。眼下他那聪慧劲儿全用来暗算平安侯了,犯在摄政王手里,有命回来已经感天谢地,蒋家哪还敢叫他在京城多待一天。
读书加官已是艰途,到时候别说科考,摄政王大笔一勾,能让他连贡院的大门都进不去。
从文是指望不上了,若还想做官,就得子承父业了。
大虞并无武举,升迁只能靠切切实实的战功,但如今大虞国内安宁,只有少许流寇作乱,边境也顺遂,并无大的战事。
靠剿流寇混资历,只怕混到蒋大将军作古,小公子都还是个校尉。
纪疏闲豁然开朗。
蒋家的根儿在东北部,蒋将军却将小公子送往西边昌州从军,心思显而易见——他这是看出了西边时局动荡,就等着哪天西狄和大虞打起来后,好让蒋小公子去捞点军功。
蒋将军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武夫都看得清,裴钧自然也明白,嘲了声:“蒋益川这个老匹夫,是巴望着昌州赶紧打起来。”
裴钧翻看着纪疏闲带来的几份边疆探报,报的也均是有关西狄的琐事。
窗外又蹬蹬蹬跑了一串东西过去:“甜甜,甜甜!裴琼华!”
“……”裴钧拧了拧眉,当做没有听见,继续思考。
西狄自古便有强兵悍骑,人壮马肥,这也是它能屹立于内陆数百年,被数国夹杂中间而风雨不倒的原因。
但如今西狄朝政混乱,他们君王近几年-宠-爱上一位金发美人,酒池肉林,日渐荒淫。几个皇子也到了争权夺势的年纪。太子虽平庸,但其母家外戚势大,也不是安分守己的。还滋养出了数名权臣,门阀倾轧,各自为政。
……这些人都筹谋着西狄的至高王位。
想趁此蚕食瓜分西狄的,可不止他们内部那些蠹虫,外部亦有无数人虎视眈眈。
其中自然也包括裴钧。
“呀!甜甜,甜甜去哪啦……”
“平安侯、平安侯!您等等奴……”
裴钧眉头更深:“……”
现下大虞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已有一胜之机。西狄兵马常年侵扰到昌州一带边境安宁,地方官连年上书诉苦,裴钧早就想将两国之间的地盘重新划一划,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而且朝中对此一直争执不休,有人主战,有人主和。
大虞如此,西狄那边想必亦然。
西狄赶在这个时候派使者入朝,明面上说是听闻大虞皇帝万寿节将至,特遣使庆贺……实际上,恐怕是来求和。
“……这是什么,甜甜的毛吗?”
纪疏闲也看了眼窗外,眉角微微抽搐,回神继续说道:“西狄使团本该今日午后抵京,但他们传信来说,他们随行的九皇子水土不服,患了热病,正在驿站修养,所以行程耽搁了一些,还需得再晚几日……不过鸿胪寺和宫中均已准备好了,使团随时可以入住。”
这个西狄九皇子据说生母只是宫女,极不受宠,这桩出使的差事吃力不讨好,旁人都不愿来,才落给这个九皇子。
裴钧刚要张口,又是蹬蹬蹬一串匆忙的脚步声,从他们门前跑过。这回他忍无可忍,直接站起阔步走过去,在脚步又一次要经过门前时,砰一声拉开了门。
“呀!”谢晏被吓了一跳,咔一声站住脚,眨着眼盯着裴钧看,手里端着的盆子大幅地晃了晃,里头的水溅了自己一身。他一直在外面跑动,脸颊都是红扑扑的,袖子也都挽到了很高,有水珠顺着他雪白的肘尖往下流。
他站住了,倒是他身后还有“吧嗒吧嗒”的小脚步,伴着“啁啁”的叫唤。
裴钧一低头,看见甜甜扑腾着小小的翅尖,摇摇晃晃地往这跑,它身上也都是水,脚底下一踩一个小枫叶印。小鸭已经长出了一身黄绒羽,日日吃着精挑细选的黄粉虫和小麦粒,整个胖了一圈,像个球。
谢晏看到裴钧眉心拧成个麻花,压低声音叫道:“裴甜甜!你爹生气啦!……可他为什么生气?是不是你太吵了?”
甜甜一歪头:“啁?”
裴钧:“……”
他上下将谢晏打量了一番,看他胸口和鞋尖都湿了:“你们在做什么?”
谢晏大半身子站在太阳下,跑得鬓边出了汗,捧起铜盆给他看:“甜甜脏了,我给甜甜洗澡。”
他伸手把谢晏往廊下阴凉处捉,想给谢晏擦擦水,但越擦水渍洇得越开,反而连自己也弄湿了。裴钧只好放弃,但仍不叫他走:“太阳这么毒,你不嫌晒了?过会让宁喜给甜甜洗,你去换身衣裳鞋子。”
“可是……”
没等他说完可是,裴钧就抓起他的手腕。谢晏不急着跟他走,先把地上的甜甜捧在了手心里,这才慢吞吞跟上他:“甜甜也要换衣服。”
裴钧一惊:“它换什么衣服?!”
等进了内室,裴钧才知道甜甜换的什么衣服。
裴钧这几日忙于朝政,未曾注意过,何时内室衣橱里有一层抽屉,竟全放了鸭鸭的东西。有给小鸭铺窝的软绵罗和小褥子,小枕头,小银杯,喝水用的玉碗,布条缝制的流苏小玩具,小鱼形状的布玩-偶……还有一匣子不知道做什么用的碎布烂头。
“那是甜甜的衣服,不是碎步烂头!”谢晏气得将他纠正。
他让裴钧摊开手,把鸭鸭放在他掌心,从匣子里取出一件红色的,像是之前做猎装剩下的一块布料。他展开布头,不知怎么就在鸭鸭身上裹了一圈。
“这是甜甜的裙子,”谢晏美滋滋地说,“宁喜给的布,宝瓶缝的……五郎你看,上面还绣了甜甜的名字。”
很棒,裴琼华。
自己取的名做的孽,无论如何自己也得受,裴钧学着心平气和,他盯着这层抽屉,忽的想起什么来:“……你们把抽屉清了放碎布……放甜甜的裙子,那孤的衣裳呢?”
谢晏往后一指:“在那儿。”
裴钧扭头一看,床尾不知他们哪里找来一张瘸腿桌,歪七扭八地摞着自己的织金衣、宝花裳、九蟒大袍……他眼前发晕,只觉得这世道黑白颠倒。
裴琼华,你很好。
等谢晏对你失去了兴致,孤就抓你炖汤。
他一口血憋得心口疼,扭头看见谢晏,立刻道:“鸭不能上-床!”
谢晏困惑:“为什么?可它是甜甜,是五郎的小闺女儿。五郎难道不疼爱自己的小闺女儿,不许最疼爱的小闺女儿睡在爹爹的床上吗?”
“……”裴钧被他天真无邪的眼神绕到坑里,喃喃道,“孤的甜甜,孤自然是疼爱的……”
谢晏点头:“那甜甜可以上床了吗?”
裴钧咬牙道:“……可以。”
甜甜登堂入室,一脚蹬在了裴钧最喜欢的雪锦枕上。
裴钧心如枯槁。
-
傍晚。
甜甜只是一只小鸭,很快就玩累了,早早回到了它的小篮子里睡觉。
也不知怎么,裴钧这几日一到入夜,就心燥难安,身如热涌。尤其是天气入夏,渐渐热了,人本就穿得单薄,谢晏却仍不改爱往他怀里钻的习惯,没几下就会把衣襟蹭得大开。
谢晏不觉得自己中门大敞有什么不对,偏生还趴在他胸口,每日一问:“五郎,你今天病好些了吗?”
裴钧都快忘了自己有病,静了静心:“没有。”
后来一日,两人吃过晚膳写了会字,睡下时,谢晏又趴在他胸口问:“五郎今天好了吗?”
“……”裴钧略一低头,就能见他红萸一双绽雪中,本就浮躁的脸色就更似上了蒸笼,心跳咚咚加速。他一揽谢晏的腰,揽实了谢晏也会感到热,会小幅度地躲一下,衣物的摩-擦更是加重裴钧的不适。
裴钧咬咬牙:“没有。”
一连数日都是这般,甚至这火越烧越旺,烧得裴钧半宿难眠……裴钧以为是自己年纪到了,每日又有美人在怀,难免有些欲动。并不知是宁喜一片好心,偷偷在汤里加了补阳药。
他吃了好几天这壮阳的滋补药汤,每天早晚都“精神”得要命,关键是谢晏还总三天两头缠着他要孩子。
但是谢晏又不懂这些。
谢晏以为的“要孩子”,就是他说想要,自己说可以给。
两厢一拍即合,抱着闭上眼睛睡一觉,第二天早上,这孩子自然就会出现在谢晏肚子里了。
裴钧有时浴火难忍,难免胡思乱想……要不趁机一哄二诱,教他成了那事?
但想起谢晏那副珍爱自己那处的模样,以为生了颗小蛋就害怕撑坏,连连涂了好些日子的药膏。若是真要行那档子事,只怕又要哭得分不清东南西北。
裴钧又不忍。
又后来一日,两人一块吃了小鸽梅花汤饼,带着甜甜在花园里散了会步,谢晏跃跃欲试地问:“五郎今天一定好了罢?能一起怀宝宝了吗?”
“……孤不可以,孤还有公文要看。”
他勉强维系住了自己脑海里那根代表理智的弦,连房都不敢回了,抱着折子公文,几乎是逃到书房去的。
这公文一看就连着看了好几天。
直到西狄那身娇体弱的九皇子终于能病愈下地了,使团队伍姗姗入了京。
裴钧因为此事在宫中住了两日,与那使团官员打了两天太极。
而作为话事人的西狄九皇子一进宫,就又开始上吐下泻,歪在榻上病恹恹的,说怕病气过给了大虞君王,所以谁也没见,只传了太医进去诊治。
林太医作为摄政王的眼,自然在其中,回来禀报说那九皇子的确是热病复发,身体虚,下不来床。
裴钧这才作罢,叫宫人盯着九皇子暂居的福景宫。
他安排好杂事,叫宁喜去看看小皇帝有没有把过两天万寿宴上的贺辞背好,自己先行出宫,回到王府。
已两日没回家了,不知道谢晏晚上一人独睡,能不能习惯,有没有害怕,会不会孤单?
裴钧想着,进了院子,只见到狸奴正逗着甜甜玩,却不见良言和谢晏。他尚未多想,先回屋换了衣服,净过手,唤了几声谢晏的名字,却无人应答。又将他常去的几个屋子院子都走了个遍,都没发现他俩人影。
倒是衣橱里,春猎结束时裴钧送他的那套大袖深错领的衣裳没了。
谢晏极喜欢那身衣服,但因为他后来一直没出门游玩,没有合适的场合可以穿,就一直小心翼翼地收在橱子里。
裴钧这才发觉不对,推开窗,看到狸奴蹑手蹑脚地正抱着鸭子往外走,冷声喝道:“站住!”
狸奴吞了吞口水:“殿、殿下……”
裴钧问:“他去哪了?”
狸奴眼珠子乱转,讪讪道:“小奴不知啊,小奴还要领小郡主散步……”
裴钧眯起眼睛,盯着他看了一会,目光黝深,眸色下抑着煞气:“别让孤问第二遍。”
狸奴感觉后背发毛,须臾,迅速识时务者为俊杰,嗵的一声跪下了。
裴钧:“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