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紫垣检查药瓶的时候,一个塞一个慢,要看要闻要分辨,裴钧既想催他快一些,又怕他检错,更怕他说这些都不是……最后到院子里猛灌了两瓢井水,才堪堪冷静下来。
正要灌第三瓢时,申紫垣推门出来了,手上托着一只白玉药瓶:“殿下……”
裴钧猛地站起来:“你,你确定吗?”
申紫垣亦没有见过老鸦草,只能从书上记载的性味品色来判断:“应该是的。”
他看着申紫垣将瓶中药粉倒入了碗中,水一融开,浮散出淡淡的草香,这般淡的气味,加入酒水汤羹之中,确实是分毫都分辨不出的。
裴钧端着这一碗药,走到谢晏门前时,又忍不住问:“他……喝下后会是什么反应?会疼吗?”
申紫垣道:“不会,药性是纤毫入微渗入的,人不会有任何感觉。”
裴钧放了放心,片刻又问:“那他什么时候会有动静?是当即就能起效,还是要几个时辰、几天……”
申紫垣摇摇头:“臣也不知……但估计,不会特别快。”
裴钧眉心因此皱了起来,慢慢地往里进了几步,又扭头问了一次:“这药确实不会伤他性命?”
申紫垣无奈道:“殿下,真的不会。”
“……”裴钧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他端着药到了谢晏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药,“这药不会很苦罢,他很怕苦的。孤能不能先替他尝——”
“殿下!这草毒沾唇入体,您也想变傻吗?”申紫垣惊骇得叫了一声,见他慢慢将药远离唇边了,才舒了一口气,“这药既然能混入酒水中,想来是没什么苦味的。”
裴钧没有吃药,就觉得脑子已经转过不来了,他恍恍惚惚地扶着谢晏坐了起来。仍然不放心这药的味道,在药水里另加了蜂蜜,才用申紫垣特制的一种给病人喂药的尖嘴小碗,慢慢地给谢晏灌进去。
然后又是等待。
服下药后,谢晏开始隐隐发烧,就像雨季时他常发的那种低烧一样。
申紫垣说,大抵是毒草在起效,不用紧张。
但裴钧如何能不紧张。
裴钧一直握着谢晏的手,先时还是坐在床前,后来夜深了,他不知何时趴在床边睡了过去,直到申紫垣进来给他披衣裳才突然惊醒。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谢晏怎么样了。
低烧时有时无的,申紫垣试过谢晏的脉,又为裴钧把了脉,叹气道:“殿下,料想药效不会这么快,一时半会不会醒的。您去歇会罢,然后梳洗一下,您如今这脸色……”
裴钧本不愿走,但是看到申紫垣递来的铜镜里,自己双目熬得猩红,头发也多日没有理过,胡茬更是冒得下巴上一片青黑……实在是不修边幅。
谢晏爱洁爱美,如果谢晏一会醒了,看到他这个样子,一定嫌弃得碰都不让碰。
裴钧恍惚站了起来:“是,孤是得好好梳洗一下……纪疏闲,纪疏闲!给孤备水沐……”
话还没说完,他就一头跌下,视线天翻地覆,从熟睡的谢晏最终扫到了申紫垣慌张的脸上,闭上眼前,还在麻木地想,申紫垣这厮的鹤衣上有一股浓得发苦的药味。
纪疏闲听到动静冲进来,就看到申紫垣半抱着四肢疲软的摄政王:“没事,殿下太累了,让他好好歇一觉吧。”
是啊,他太累了。
从追踪吐伏卢屾那日开始,就没有踏踏实实地阖过眼睛,人早在崩散的边缘。只是旁人都当裴钧是铜筋铁骨,无坚不摧,他是众人眼里的煞星,没有一日向外表露过分毫软弱。
只因他是大虞的摄政王。
所以所有人都认为,无论发生什么,他都可以顶住。
连裴钧自己,都要忘了自己也不过是区区一具肉-体凡胎,需要吃饭和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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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无人打扰,屋内还点了安神香,裴钧累到什么都想不了,连梦都没有,就像是一脚跌进了深渊似的,一觉睡到了第二天傍晚。
醒来时,徐徐温风从窗口吹拂进来,外面响起零零碎碎的说话声。
他望着头顶的幔帐,很久没有回过神,因为睡得太沉了,有种恍如隔世的茫然感,只隐隐听着那说话声像是良言和狸奴那对小仆。
裴钧扶着头坐起来,从窗口看去,果然看到院子门口,良言和狸奴正在说话,狸奴怀里还带着甜甜。
纪疏闲推门而入,看到他已坐起来了,忙将清茶端到跟前:“殿下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
裴钧抿了两口茶,才慢慢清醒,这一下立即要往外走,头上又是一阵眩晕。
纪疏闲忙放下水壶道:“平安侯还没有醒,早上良言和狸奴都来了,良言一直照看着平安侯呢,擦身按摩都做得很好。殿下要不先吃点东西,洗个澡?”
他故意嫌弃地掩鼻道:“您再不洗澡,都要臭不可闻了。”
“……”裴钧听他这么说,才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又听他说到良言,这才允了他洗澡吃饭的建议。
谢晏那边有良言照顾。
良言虽然也傻里傻气的,但是护主,且当初谢晏落水中毒时,都多亏了良言——在照顾谢晏这件事上,良言确实比自己更有经验。
他沐浴换过衣裳,又吃了点东西,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再去看谢晏时,谢晏还是没有醒。
到了第二天、第三天,谢晏还没有动静时,裴钧心里已经没有底了。
裴钧坐在屋中发呆,好几次良言看到他眼睛都发直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他怎么还不醒……”
“是不是不愿意醒……”
“……是不是恨我。”
良言怕他也魔怔了,趁着给他递水的机会,试探地道:“殿下,那日我和狸奴上山来时,听镇子里的人说,这月十五,山脚下会有夜市,有很多好玩意儿卖,像是鱼龙灯、面具,还有菱藕!”
他见裴钧像是在听,就立刻继续说下去:“菱藕是南边湖泊里生的水货,山里可是不常见!公子以前最喜欢吃菱藕,脆生生甜滋滋的,还喜欢喝用菱藕熬的排骨汤……可是虞京的菱藕都不新鲜,公子好些年没吃到可口的菱藕了,也不知道这里的菱藕好不好吃……”
良言这么一说完,就见裴钧眼神动了一下:“……菱藕?长什么模样?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今天就是十五了!”良言忙比划起来,“菱藕就是这么大的,像水牛角一样,外面有硬硬的壳,里面的肉是白生生的,很脆……”
裴钧听着就站起来了:“他喜欢吃……孤去给他买。”
良言赶紧送他出去:“是是是,公子可喜欢吃了,您快去罢,多买一些。如果有什么新鲜的好玩意,也一并给公子带回来……”
“……”
纪疏闲看是看见了,但话都没敢插一句,只偷偷趁乱往裴钧怀里掖了袋钱。
他一面想,让摄政王出去走走确实是有益身心;一面又佩服良言胆大,恐怕一院子人,就属他敢面不改色地对着摄政王撒谎,还敢推攘摄政王。
裴钧脑子混乱地被良言赶出去了,顺着路往下走,直到被周遭的喧哗喊回了神,才发觉自己已经走到了夜市。
山镇建在一座矮山的半山腰上,夜市上的灯火像是一条明亮的缎带,从山腰一直往下点缀,若有人隔山远眺此景,夜山明灯,应当真如天街一般。
小镇虽小,热闹却不减,又逢夏月的十五,更是人来人往。
裴钧即便此时回过神来,发觉出良言的用意,也不值当跑上去把他打一顿。来都来了,裴钧问了几个人,果然找到了卖菱藕的老汉。
虞京人不怎么吃这东西,裴钧也不会挑,但左右选个大饱-满的没有错。
他买了菱藕,又转了转其他的摊子,像是良言说的鱼龙灯、面具,也都买了。还有各色时新果子,异色影花扇、上面绘着比翼双飞鸟的腰扇……
最稀奇的是,没想到此等小镇里,也会有金鱼泡灯。
金鱼泡灯就是一种薄琉璃瓶里,装上两三条小金鱼,瓶后摆上明烛,金鱼在瓶中游曳摆尾,便会搅弄着水波和烛影粼粼而动,缤纷绚烂。
他想,这种会闪光的东西,谢晏向来是喜欢的。
裴钧买了一路,到后来,整条夜市都听说了他的阔绰,纷纷拉他过去介绍自家好货。旁人一说,他就禁不住琢磨,这个谢晏可能会喜欢,那个谢晏可能用得着……
就连夏日用不上的兔毛毯子,裴钧都被忽悠着买了一条。
等裴钧抱着一大堆东西离开时,已经是三更过半,夜市都快散了。
他一路往山腰小院的方向走,脑子里胡思乱想。
下山前,裴钧动也不动只愿意死守着谢晏的床榻,如今该回去时,裴钧反倒骤然生出一种近乡情怯的感觉。他怕谢晏依旧没有醒,自己空欢喜一场。怕谢晏用的药不对,以后再也醒不过来。
更忍不住想起申紫垣的话,说那毒草药量他拿捏不准,有可能谢晏即便醒来,也是个混事不知的傻子。
之前,谢晏虽也神志有损,但心性纯真,懵懂可爱,还是可以乖乖听话,能够照顾自己的。
倘若谢晏真的成了谁也不认得、连生活也无法料理的痴傻儿……
裴钧皱起眉梢。
那到时候谢晏是一刻也离不开人的,自己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忙,朝事需得慢慢放下了,摄政王……也不做了。得尽早组起一个万无一失的班子,然后还政给小皇帝。
此外,虞京虽繁华,但冬冷夏热,人际也复杂,不适宜养病。应当到南方找个山清水秀的福地,气候温润一些的,谢晏怕冷。
邺京其实不错,是谢晏原本的旧土家乡,还有他喜爱的南邺菜……原先的南邺皇城也还在,现在被修葺成了行宫,不知道谢晏愿不愿意搬到那去。若他不喜欢行宫,那就在城郊买个这样的小院子,养上鸡鸭,带着甜甜一起过日子。
对了,还有太医。
林太医是一直诊治谢晏的,他肯定要跟走,到时候给林岱一笔赏赐,最好林家阖府南迁……其他的太医还得有两三名,以防万一,至于选谁,裴钧还没想好。
还有宁喜和纪疏闲……裴钧是用惯了他们的,但料想初还政于小皇帝,那小子定张惶无措,必然就有不轨之人起不轨之心。宁喜老成稳重,纪疏闲有勇有谋,可以留给小皇帝,助他执掌印玺。
等小皇帝长大了,坐稳江山,他们两人如何,就听他们自己的罢。
还有……还有什么?
暗线、探子、军队,王府杂事,各大世族,还有西狄……他不能说撒手就撒手,一样样的,都得安排好。
裴钧脑子一刻不停地转,东一撇西一撇的,头又胀又痛。
想到最后,脑子里不知怎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渐渐都凝聚在一起,变成了一样——就是谢晏。
谢晏……谢晏。
不知不觉间,裴钧一抬头,已经走回了院落前。
裴钧不喜大把的人贴身驻守,谢晏也怕陌生面孔。
整个山镇都已被纪疏闲派人滴水不漏地保护了起来,通往院子的上山小径更是如城关一样严密,连只鸟儿飞进来都得先过一遍纪疏闲的眼,裴钧自然不担心院子的安全,所以院子附近并没有留人。
今天是良言负责照顾谢晏,所以院中只有他们主仆二人。
此时院子内外黑漆漆的,良言应该早已休息了,只剩下门前的一盏孤灯,在夏夜晚风里微微摇晃。
应当是良言给他留的。
裴钧头昏沉沉地到了门前,手掌抵在门上时,才推开一条缝,就听见院内有窸窸窣窣的声响。
他第一个念头,是山中黄鼠狼作祟,毕竟这些日子为了给谢晏炖各色各样的补汤,院子里囤积了不少吃食,还有半扇猪肋骨……要是让黄鼠狼啃了,明天就不能用来给谢晏炖菱藕排骨汤了。
想着想着又杂了。
他疲惫而头痛地将门一推,正要斥那黄鼠狼离开,一抬眸,黄鼠狼没瞧见,视线里却迎面撞进一抹白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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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身姿颀长,赤足踩在薄砖铺就的地面上,墨发垂肩,形容昳丽,似百妖夜行中不幸落单的鬼魅,因为迷了路,又太饿了,正踮着脚,去偷摘院中树上的小桃子。
茂密枝叶被他拨弄得哗啦啦作响,落下三四片的碎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