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伏卢柔也不敢妄断,这个人确实是与众皇子公主一同长大的九皇子不错,但外面的传言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大虞人虽然好吃好喝地将他们供在福景宫里,对他们毕恭毕敬,但又不许他们离宫半步,显然是在调查什么。
自上次宫宴,宫奴落水那件事,吐伏卢柔回来后冷静下来,越想事情越是蹊跷。
直到前几日,她使金银珠宝“贿赂”了守门的侍卫,打听到一点模棱两可的消息,得知这件事可能与使臣悉罗云有关,愈加感到惊悚。悉罗云不见了,加上九皇子听闻风声之后,被什么吓破了胆似的,魂不守舍。
吐伏卢柔就算只是个不懂朝政的公主,也发觉出其中的异样来。
她不禁也开始怀疑起这个“九皇子”的身份。
只是这中间有太多秘密了,她问不出来,也想不通。身处异国他乡,她再娇蛮,再看不起九皇子,能倚仗的也只有能话事的九皇子。
如今那个摄政王传话来,七天后要重开谈和宴会,吐伏卢柔心里感到一丝希望的同时,又升起一股不安。
倘若真如流言所说,这个九皇子身份存疑……
天知道那个杀-戮成性的摄政王会对她做什么!
只怕这场宴会是鸿门宴!
当初父皇让她来和亲,是希望她能靠美貌迷住大虞摄政王,父皇还对她说,将来裴钧定能踹掉那-乳-臭未干的小皇帝,登基为帝,到时候凭她的本事,指不定可以捞个皇后当当,再不济,也是个贵妃。
吐伏卢柔心想,她在西狄再得-宠-,最好也不过是被父皇指给某个大臣,若是不幸,说不定还要远嫁到其他部族的蛮人,用以巩固权势。她心高气傲,西狄那些脑满肠肥的臣子她一个也瞧不上,周遭的其他小国她更是嗤之以鼻。
若最终总是要嫁一个,还不如嫁到大虞,至少大虞繁荣些,大虞人也生得秀气。将来待她做了皇后或贵妃,想得到什么还不是轻而易举!
可她怎么能想到,她人才刚到大虞,摄政王连都没正眼瞧过她一眼,就出了这种事情!
吐伏卢柔气死了,狠狠踹了一脚这软弱无能的九皇子。
她一出来,就迎面遇上其他使臣,也都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众人见“九皇子”吓成了软脚虾,难免不对外界传言信了几分。
吐伏卢柔见他们这般,烦躁道:“慌什么慌,再慌我们也不能插翅从这宫里飞出去!就算真是鸿门宴,大虞人还能当众杀了我们不成?!”
话是这么说,但谁也不觉得那摄政王是个良善之辈。
不过短短七天,吐伏卢柔本就纤细的腰肢因此更愁瘦了一大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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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御书房。
小皇帝正在读史, 史籍枯燥,天气又闷,似暴雨前的低沉般, 加上殿里摆了冰鉴降温, 更催人昏昏欲睡。他翻动书页的动作越来越慢, 眼皮也越来越沉……
直到手里的笔吧嗒摔下来, 小皇帝才霍的惊醒,他一面心惊自己竟瞌睡住了, 一面又怕被责备,立刻心虚地看向旁边书案后的太傅。
“……”那人呆呆的, 小皇帝唤道,“太傅……谢太傅?”
连唤了三声, 谢晏才啊了一声回魂般,拿起桌上的书:“陛下可是看完第三卷 了,那臣给陛下讲讲……”
小皇帝提醒道:“第三卷 是前两日讲的,今天太傅该讲第四卷了。”他看谢晏心不在焉的样子, 想了想, “太傅可是为今晚的宫宴担心?”
谢晏笑了笑:“臣有什么好担心。”
不知为什么,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大概是今日天气不好,影响了他的心绪罢, 他捧起书开始给小皇帝讲古。
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他和裴钧都安排好了,宫外鸿胪寺由西狄带来的精壮护卫也都尽在雁翎卫的掌控下。
时间匆匆过去, 转瞬就到了晚上。
今日天黑得格外早, 许是暴雨将临,空气里裹着胶黏的湿气。自从上次低热痊愈, 谢晏确如太医所说,不再惧怕雨日了,但这种鬼天气仍让他不适。
谢晏身为太傅,按品级需站在众大臣前列,随着唱喝声入殿落座。
殿内灯火辉煌。
因他拔擢过快,几乎可以说是空降的了,又不需上朝,只在宫内做教书匠。众臣子即便是听到谢太傅的风声,一会儿听说谢晏的痴傻症好了,一会儿又听说他旧疾复发,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太傅”本人。
本来众人因为这场莫名再开的宫宴而谨言慎语,在看到出现在座次前列的谢晏后,都不禁有些好奇。众人嘁喳耳语间,谈及的大都是这段时日有关“谢太傅”的风言风语。
不过一小会儿,冷冷清清的殿内就热闹了起来。
上次宫宴,谢晏满身璎珞簪佩,美则美矣,但多显滑稽,旁人多将他当做笑柄。
今日,谢晏红袍加身,举止沉稳冷淡,有人上去寒暄搭话,他也能应对自如,颇有世家风范。和之前那种怯怯懦懦的痴儿情态截然不同。
又据翰林们说,这段时日小皇帝进步颇大,似乎也都是这位谢太傅的功劳,这让众人不禁对他多了几分谨慎。
正八卦着他们这位新晋的太傅,便听殿首宁喜唱到:“陛下到!摄政王到!”
众人纷纷起身行礼,拜罢落座,谢晏看上去,正好摄政王的眼眸转过来,两厢视线撞在一处,绞缠了一会。
裴钧噙着笑,忽然抬手触了下颈边,在旁人看来或许只是衣领不舒适。但谢晏顿了顿,随后瞪了他一眼,匆匆将自己的内领往上拢了拢,遮住了一点暧昧的红痕。
昨夜裴钧不知道兴什么风作什么浪,明知今日要出席宴会,如此重要,还摁着他啃了无数口,今早起来换衣,害得谢晏只能选领子高的,这还险些就遮不住。
谢晏抿了两口酒,压下心里对他的嗔骂。但也因着裴钧这般亲昵随意的小动作,让谢晏心头那股焦躁打消了几分。
说话间,殿外就唱到:“西狄使节到——”
众臣纷纷提起精神,上首的摄政王也敛下戏谑,拧眉看向来人。
时隔两个多月再见到西狄使团,一行人形貌颓丧,头顶愁云惨淡,脸上却还得强颜欢笑,那身陷同国人质疑的“九皇子”面色发青,被人半携半扶着进到殿来,敬拜和落座时好几次都险些软倒在地。
明眼人都看得出如今局势捏在摄政王手里,瞧见这伙西狄蛮子的丧样儿,鼻中嗤笑。
副使东张西望,试图暗中联络他们此前贿赂好的宫人,谁想殿中所有宫人都很脸生,他脸色微变,低头与公主耳语了一阵。西狄公主蹙眉,但勉强撑着颜面,强作镇定,接受群臣敬酒。
忽听上方摄政王道:“前段时间我大虞宫中出了叛贼,意图行刺使团。为保使团安全,迫不得已,才安排精兵日夜守卫。不知诸位使节可还习惯宫中饮食?”
公主腹诽,哪有什么刺客,分明是你们用来软禁我们的借口!她看了眼身旁扶不上墙的烂泥九皇子,忙放下酒盅,起身代道:“感谢摄政王殿下,愿天神的光辉照耀您,我们一切安好……不知,这刺客可捉拿归案了?”
“这是自然。”摄政王语气淡淡,瞥了眼瘫坐的九皇子,“孤见贵皇子面色不好,可是身体不适?可用唤太医来看看?”
虚情假意什么,公主咬牙切切:“九皇兄他……略有些水土不服,身体虚弱而已。我们的随行医官为皇兄诊治过,已无大碍,谢殿下挂念。”
“没事就好,公主请。”摄政王垂下眸子,欲向她敬酒,谁知刚端起手臂,他就失力般一抖,酒水洒了大半,旁边宁喜忙上前为他擦拭。
公主下意识道:“殿下,您受了伤?”
摄政王挥了挥手命宁喜退下,语气令人捉摸不定:“无碍,只是捉拿刺客时不慎被划伤了手臂。这名刺客,手段狠厉,为捉拿他,孤可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说起来,这刺客你们也认识……”
公主预感不妙,他看了眼“九皇子”,那狗东西已浑身发抖,全靠旁边西狄奴仆支撑才没瘫软下去。公主无法,只能硬着头皮接话:“不知,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竟敢在大虞皇宫行刺?”
摄政王视线淡淡扫过九皇子,冷笑道:“说来可笑,那刺客不仅混迹在你们西狄使团中,竟自称是西狄的九皇子。”
此言一出,满殿震惊,众臣交头接耳,一片喧哗。
而席上的九皇子闻言肩膀一塌,脸上血色尽褪,公主也是冷汗骤出,她暗中将瘫软的九皇子踹坐起来。但事已至此,无论裴钧捉到的人是谁,西狄也绝不能承认那人是吐伏卢屾。
旁边西狄副使自然明白此间利弊,强行哈哈大笑道:“这歹徒果然可笑!我们九皇子自小体弱多病,连弓都难拉开,这刺客冒充谁不好,竟冒充我们九皇子!哈,哈哈。”
摄政王亦笑了两声,摩挲着酒盅:“孤一开始也不信……纪疏闲,既是你的人,那便由你来说。”
“是,殿下。”纪疏闲闻声出席,跪地回禀道,“之前臣府上新进了一批奴仆,其中一名小奴到狱中给臣送饭,偶然瞧见了正受审讯的刺客,竟大受惊撼,还打翻了食盒。臣心中疑虑,一问之下……这小奴竟是西狄逃奴,斩钉截铁地指证那刺客就是九皇子。”
西狄副使闻言大骇:“一派胡言!何方野奴,竟敢污蔑我朝皇子!”
摄政王不耐烦地压了压手:“是否污蔑,让他与大家当面对质,不就水落石出了?来人,带上来!”
公主咬着指甲,就看到两个宫人带着一名漂亮少年走上殿来,她瞥了一眼,见到一双碧蓝的眸子,俨然正是有西狄血统,不由眉头皱紧。
又紧接着,几名精兵又押着一人进来:“快点!进去!”
那人浑身糟污,披头散发,手腕和脚腕间缀着铁索。被人推推嚷嚷着,垂头耷脑地往前走。
公主从那脏发间看到半张面孔,霎时捂住嘴,那副使亦瞧见了——那人,那人赫然就是失踪的悉罗云!
来大虞的路上,公主便瞧这“悉罗云”不顺眼,他只是九皇子的属臣,得幸混了个微末的使节身份,只因深受九皇子-宠-信,一路上便架空了副使等人,俨然成了使团的掌事人。
连九皇子都对他言听计从。
这悉罗云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还连累到她!
公主面对这种场面不知所措,平日里她也就和其他姊妹争-宠-,那些小伎俩根本端不上台面,更不提如今她的对手,还是诸国国君最为忌惮的大虞摄政王!
公主已有些慌了。
两厢押到殿前,西狄小奴扑通一跪,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
纪疏闲厉声道:“狸奴,摄政王在上,你再仔细看看,眼前此人究竟是谁?!”
狸奴颤巍巍抬头瞧了几眼,立刻举手指着他道:“就是他,就是九皇子!化成灰奴也认得出来!”
不管这“刺客”是不是真正的九皇子,单单他是悉罗云,就足够大虞发难的了!那西狄副使脸色巨变,阔步上前就要掌掴狸奴:“混账野奴,你受何人指使?!”
狸奴吓得闭上眼。
谢晏一直没说话,因这不是他的主场,但见此情状不禁蹙眉,一膝刚要支起时,纪疏闲一步挡在了狸奴面前,一把挡住了怒气冲天的西狄副使,捏住他的手臂将他往后重重一甩。
那副使被摔得一个踉跄,还没站稳,纪疏闲回头看了眼狸奴,见他无事,冷冷问:“副使难道是想杀人灭口吗?”
那边形容狼狈的吐伏卢屾瞪着眼,喃喃道:“杀!杀……灭口!灭口!”
狸奴立刻翻身跪好:“奴没有污蔑他!奴少时与九皇子同在西狄宫廷幻戏班,亲眼见过本人!九皇子为人歹毒,被皇室认回后,心生报复,残杀了奴的师父和师兄姐们,奴与九皇子有不共戴天之仇,绝不可能认错!这个才是九皇子!那边坐着的那个是假的!”
场面一度混乱,这种惊天秘密,即便是交给西狄人来审,十天半个月内也难能得出个结论,更何况这里是大虞!
西狄使团只是受命前来谈和,顺便把公主嫁过来,这是一桩喜事,他们根本没打算与大虞闹掰,所以并没有干臣过来,只派了个擅长和稀泥的副使。
他本来就打算和和气气谈完了回去,谁想到还有这种事?!
狸奴恐众人不信,继续道:“西狄幻戏班会给每个小童在后腰刺青,以辨身份,殿下不信,可传幻戏班的掌事上殿对质,命人检查!看看他身上有没有刺青图案,或者被他自行烙去的伤痕!”
没多会,被扣住的幻戏班的掌事就被带了上来,她战战兢兢不知发生何事,听到只是让她辨认刺青,忙说确有此事,哆嗦着上前。
狸奴当众褪去衣衫,露出后腰一枚五瓣花形状的刺青,再扒开“刺客”衣物,后腰同样的位置,果然有一烙伤的疤痕,狰狞处还能看到隐约残留的刺青颜料色。
西狄多异草,幻戏班用来给小童刺青的颜料就是提取自一种特殊的花瓣,这种颜料刺入皮肤,深达肌理,体温一高,色彩便会由青转赤,十分殊丽,即便是炮烙也无法彻底消除干净。掌事一看便知。
为求证实,一瓢热水浇到狸奴和吐伏卢屾身上,那残留的颜料果不其然,变为艳丽的红色。
众人大惊,西狄使团更是深受震撼。
这些年来,关于九皇子的身世,西狄一直有些传言,只是皇室不承认,众人也就自当不提。眼下看自家丑闻被大虞人摆到明面上来揭,无异于当众打西狄的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