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几层,他都对答如流,很快就追上了领先的紫衣人。
此时,那紫衣公子正垂头苦思手上的题目,还未想出,就听身旁传来一声笑声。
他蹙眉抬头,只见木架伸出去的一截枝杈上,靠坐着一名带着恶鬼面具的男人。下面就是凌空高崖,他却闲散至极,怡然地望着下面某处,扬声喊道:“哪一盏?”
灯楼上每个灯笼都是有编号的,对应不同的题目。
谢晏仰着头,双手拢在嘴边:“二五六!就要二五六!”
二五六?紫衣公子一愣,这不就是自己手上的这个题目吗!
他虽也觉得这个题目他恐怕对答不出,可一面不服输,一面又嫉妒这个面具人盖过了他的风头,不怀好气地对裴钧道:“这题目可不太容易,灯楼规矩,摘了谜题若答不出便只能止步,我劝你还是好好想想。”
面具下裴钧将唇一勾,从他手里接过纸条,不过略加思考,便朝下面的记录官说出了答案。
紫衣公子已在这题面前徘徊多时了,见楼下记录官先没动,便嗤笑裴钧道:“我就说这道题没这么容易,这下好了,你——”
还没说完,记录官便这盏灯对应的彩头,是一块玉坠。同时道:“二五六已作答!请李公子下楼!”
此时谢晏身上已经挂满了各色小彩头,如一只花孔雀,接过玉坠后仍然不嫌累赘地往脖子上一挂,原地蹦跳了一下,朝上喊道:“五郎真厉害!!”
李公子便是那位紫衣公子,他脸都气青了。
裴钧很少见到谢晏如此活泼闹腾的样子,隔着面具仿佛都能感受到他那双璨若星辰的眸子,裴钧也心中愉悦,脚踏木架借力一跃,便又往上翻了一层。
随着记录官的报数声,越来越多人败下阵来,答到最后,除了下面几层有刚入局的新人跃跃欲试外,高处就只剩下裴钧一人了。到了上面,谜格越加复杂,不仅要解题,还要用谜底来赋诗一首才算过关。
裴钧文采虽及不上谢晏,但好歹也是太学出类拔萃的,作诗并不能太难倒他,不多时,他就攀到了顶处。
天上又开始落雪了,但并不凌厉,只柔柔地飘着细细的小雪花,给数不清的花灯平添了几许雅致意境。夜风拂过,吹动得灯楼顶端男人的衣袍猎猎翻飞,琉璃宝灯映衬在他身上,霞光彤幢。
这会儿便没人看谢晏了,都去看上面那个戴着面具,却难掩飒踏风姿的公子。
此时楼下已经聚集了无数看热闹的人,还有少女以扇掩着半张脸,壮着胆子打量裴钧,相互嬉闹着。
“这是哪家的公子?不知他过会儿会把宝灯送给谁?”
“我今日穿得这般漂亮,他说不定会送给我呢?”
“你这是在做梦,快醒醒。”
一群女孩子们打打闹闹,笑语间不知谁嚷嚷了一句:“他下来了下来了!那宝灯可真漂亮啊,不知道别处有没有卖的,我买一盏也好啊……哎哎,他朝我们这儿走过来了!”
人群不由自主分开一条通路。
雁头提手下并蒂莲的彩灯辉映着柔和绚丽的光芒,其中灯火明灭,花舞旋转。灯下缀着一堆玉珠,风吹拂过时,两颗珠子碰撞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悦耳响声。
裴钧婉拒了半途上前朝他塞香囊、手帕的少女,“抱歉,我已有心上人了。”
他提着这盏万众瞩目的琉璃宝灯,施施然走到了他的心上人面前,递了过去:“给,送你,我赢来了。”
众人安静了片刻,他这位满身彩头,穿戴得花枝招展的心上人……怎么看,都是男子。
谢晏接过花灯,拂去他肩头落的碎雪,笑了一声:“哥哥果然厉害。”
旁人一阵肉麻,恰这时,数道烟花窜上天,在飘雪的夜空“砰”的一声炸开来,无数花火在墨蓝的夜色幕布上汇聚、散开,绘成了一幅幅丽景,一会儿如牡丹,一会儿如金菊,一会儿又变幻成瑶池仙桃……美不胜收。
不过是一个抬头低头间,那两人便已提着花灯远去了,很快融入人潮之中。
谢晏提着并蒂莲灯,笑吟吟地欣赏灯火-热气旋转着琉璃花瓣。
只是两人并不低调,因为走到那里都有人认识这盏宝灯。更不说谢晏牵着他的手,哪里人多哪里走,路遇一只啃骨头的小狗,都停下来问问它灯好不好看。
狗:“汪汪!”
谢晏满意地买了肉干喂它:“真识货!”
他又提着灯去买糯粉圆子吃。
一个烧着热水的摊子,两面小桌,几把木凳,因为过于寒酸,并没有人来光顾。所以他们两个衣锦着缎的贵人坐下时,着实把摊主吓了一跳。
谢晏托着腮问:“有芝麻莲子馅儿的吗?”
摊主不好意思道:“有芝麻,却没有莲子……”
谢晏把灯摆在桌上,遗憾道:“怎会没有莲子,吃着莲子馅儿的糯粉圆子,观赏我这盏并蒂莲宝灯,才是真滋味儿啊……”
摊主见了宝灯,立马连声恭喜。
谢晏“哦”了一声:“你也认得这盏宝灯?”他摇了摇头,无奈道,“这灯实在是引人瞩目,走到哪里都被人看个不停。那边的七层火树花楼你知道罢?可是他执拗,非要为我去摘灯……”
摊主自然听说了灯楼上的事,讪讪笑说:“这宝灯着实华贵耀眼!公子高才!”
谢晏看了他一眼,把灯转了个向,认真道:“那这灯上的字你认得?——花开并蒂,两影情深……”
“两碗芝麻圆子就行,谢谢。”裴钧制住谢晏的话头,拯救了并不认得字的摊主,“少煮一些,他胃不好,吃不得太多糯粉。”
摊主得救后忙去煮圆子,煮完端上来,见两人微微掀开一点面具,你一只我一只,两碗并做一碗分吃着圆子,毫不避人,新婚夫妇大抵都没有这样腻歪的。他并没有看清两人的脸,仍觉牙根酸麻,便匆匆去忙活别的事了,不敢再往这靠近。
等再过来收拾时,碗已经空了,只剩下一粒阔绰的银子躺在桌面。
两人离开元宵摊子后,漫无目的地逛了会,直到谢晏的虚荣心得到了大大的满足,两人才在酒肆里买了一小葫芦热黄酒,渐看渐逛,走到了一处无人的沿河小堤边。
不算太深的河面上漂浮着星星点点的祈福河灯。
远处有人撑着小船,敲破水面的碎冰,好让河灯能够顺流而下。隐约的,能看到近边河灯上许下的愿望。谢晏弯腰,将一盏写着“心心相印,百年好合”却撞在了石块上卡住的灯推回了水中。
那等随着水波绕了几圈,终于顺遂地渐渐远去。
裴钧摘下面具,喝了一口黄酒,低头看着坐在河堤石块上的青年,他尽力压了压嘴角:“炫耀一路了,开心了?”
“嗯。”谢晏晃了晃腿,眼中的笑意都藏不住了,他嘻嘻哈哈地说,“这下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了。”
裴钧看着他的侧影,他面具下是一截雪白而单薄的脖颈。
可是今晚闹得再厉害,就算整个夜市都传开了,大家也只知道主角是两个面具人。谢晏闹了一晚上,却连面具也不肯拿下,得到的只是这一-夜短暂而并不真实的快乐。
到了明日,谁也不知道,七层火树花楼,为心上人摘走并蒂莲灯的人,是裴钧和谢晏。
到了明日,对于世人来说,又只剩下摄政王和平安侯了。
裴钧叹了口气,又仰头饮了一口有些涩口的黄酒,而后眸光定定落在谢晏的身上,“谢晏。”他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只是高兴这一晚上,你就满足了?”
谢晏一愣神,并不太明白他的话。
不过转头间,裴钧已俯身下来。谢晏看着他慢慢凑近,直到身边莲花宝灯的琉璃彩光落入他的眸中——他伸手,将谢晏的面具轻轻摘下。
他新含一口温酒,渡进了谢晏口中,两人唇舌纠-缠,呼吸更是交织在一处。
“孤不满足。”裴钧从他口中退出,却并未远离,他一声声唤着谢晏的名字,眼神灼热专注,像是要将他拆吃入骨一般,“谢晏……”
他还不满足,自己已经全都给他了,他还想怎样?
不过少顷,裴钧垂眸再抬起,又恢复成一腔浓情,直让谢晏感到快要坠-落进去。不知为何,明明已看了这个人无数次,谢晏微仰着头,还是能轻而易举被他捕获。
谢晏难耐地主动上去吻他,可是却没有得逞,因为裴钧微微侧开了一点。谢晏不自觉拽住他的袖子,语气不安分了一点:“别躲啊……亲我。”
裴钧笑了一声,用指腹慢慢描摹着他唇-瓣的形状,用无比温柔的嗓音,突然道:“我们成亲罢。”
谢晏睁大眼睛,还没有亲到,牙关微颤,竟把自己舌尖给咬了。
他半张着嘴,眼泪汪汪地看着裴钧。
裴钧凑近他,就着琉璃宝灯的光看了看嘴里面,还好只是红肿了一点,并没有咬破:“你看着洒脱,实则顾虑实在太多。既然要炫耀,自然是要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遮遮掩掩、抠抠索索不是孤的性格。”
谢晏眨眨眼,伸出的一点痛胀的舌尖,被裴钧吹了吹。
裴钧眯起眼睛:“你不说话,是不想要孤?你若不要孤,那这赐婚旨意便扔河里算了罢。”
雪落下来,天幕花火璀璨,恍若明灭白昼。
谢晏如梦初醒,忙两手一展,撞进他怀里抱住,两人胸口紧贴,压住了那一角刚被扯出的明黄绢。他舌头还疼,含混地抬起头道:“要!”
灯火耀进他漂亮的眉眼。
裴钧心头砰然一动,就这么定定地看了他一会。
周遭的吵闹仿佛渐渐褪-去,繁华世界只剩下他与谢晏二人。
在他愣神时,谢晏已偷偷从他衣襟内抽-出了那张御绢,一边展开一边小声嘀咕:“原来这几日泡在宫里是为这件事。娶我可不便宜,我看看有多少聘礼,少说也得有十两银子……”
突然一声巨响。
“……!”谢晏吓了一跳,下意识躲到男人怀里。
裴钧捂住他的耳朵。
紧接着便是一长串响声,轰得人胸腔都阵阵震动,原是附近小楼上有人挑着竹竿在放鞭炮。那炮竹红纸炸得漫天乱飞,谢晏没多会抬起头来看时,只见他和裴钧彼此的头上肩上都落了不少红屑。
像是提前预演了成亲的红爆竹。
裴钧笑道:“你要我,该是我带嫁妆嫁给你才对。”
雪越下越大,两人不得不从河堤边回到亭子里,裴钧帮他擦着发尾上沾的雪,递给他还没凉透的黄酒暖暖身子。等雪稍小一点,回去的路上,他们没有再戴面具,而是沿着河堤慢慢地走。
不知不觉间,两人手指又交缠在一处了。
雪停了,云头终于露出一点银光。
裴钧拂去他头顶没弄干净的红纸屑,嘴角弯了起来。
谢晏抿唇:“你笑什么。要嫁我了,这么开心?”
“只是觉得恍惚一回头,你我已经认识十六年了。”裴钧道。
“其实第一次见你时,孤就觉得,”裴钧低头,亲了亲他的眉心,“你笑起来很甜……孤躲在后面一直盯着你看,可你一直在看其他皇子。”
“可是……”谢晏换上一副天真纯良的表情,无辜道,“这么甜的我,现在却是你的了。”
“你真是赚大了,我都羡慕你。”
很快,谢晏听到他克制的闷笑声。
走了一段,裴钧状若不经意地提起:“其实还有个礼物要送给你。”
谢晏好奇:“什么?”
裴钧说:“一块封地。”
谢晏拧眉:“你的封地?”
裴钧沉吟了片刻:“虽名义上是我的,但食邑却拨给你。去年元宵御宴,你不是千方百计一直管孤要岁禄吗,这回都一并给你。而且你身体怕冷,应该到暖和的地方住。再者说,你既然不嫌弃娶孤,孤合该跟你回家。”
华灯若乎火树,炽百枝之煌煌。
裴钧的声音起起伏伏在一片片的灯海和烟花里。
他说了很多,但谢晏晕晕乎乎的,却只听到了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