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在窗边看着摆放在那里的古琴,忍不住狐疑地看向卫壹。
那古琴看起来异常珍贵,一看就非凡物,绝不是家中所有。
卫壹尴尬别开了脸。
莫惊春:“……”陛下这想的又是哪一出?
只是他确实没有心情去细想,只是让那琴继续停在那里,不去动它,也不看它。
又过了几日,库房管事突然惨叫着来找他,说是府上的古籍突然多出了几十卷之多,且是从前见都不曾见过的东西。
莫惊春去库房看过一眼,盯着上面皇家的印记出神。
又三日,一直很沉闷的莫沅泽突然惊讶地抱着两笼兔子来找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养着的兔子多出了好多,想问小叔要不要养,送他两只。
莫惊春神色莫测地看着雪白兔子,再看着后面颤巍巍的短尾巴,很难不觉得陛下在暗示着什么。
但是最让他无法忍受的还是陛下似乎从中得了什么乐趣,开始不断的给府上送各种各样的小动物。什么狸奴,兔子狗都是常态,最是疯狂的还是有一日,突然来了一只食铁兽。看着圆头圆脑非常可爱,浑身黑白相间,让两小儿在看到的时候就立刻喜欢上。
可是莫惊春一想到书中记载,再联想到这食铁兽的咬合力,当即吓得头皮发麻,连日带着这小东西放归野外。
莫惊春思来想去,却是不能任由陛下在这般下去。
他找来了卫壹,卫壹却不敢言。
卫壹:“郎君,您是知道陛下的脾气,奴婢要是劝得动他,那奴婢早就劝了。”
莫惊春叹息,只能寻了一日主动入宫。
此时已经到了炎炎夏日,宫城内却是连半只蝉鸣都未有。好像是去岁,陛下曾经表露过不喜,今年还未打头,刘昊就已经张罗着宫内的人将蝉粘了下来。少了这些蝉鸣,就显得宫内十分幽静。
如今这诺大的皇宫内只有两三位主人,也实在是空旷。
莫惊春走在宫道内,却发现引路的宫人并不是往御书房去,而是回到了东宫。他微蹙眉头,站在劝学殿前,抬头看着上方的匾额。
他仿佛兜兜转转了好几年,还是在原地踏步。
正始帝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夫子在外面傻站着作甚?难不成是觉得这日头不够毒辣?”
莫惊春无奈地走了进去,却见殿内的布置与从前不大一样,像是空旷了许多。
公冶启穿着一身常袍,背对着他说:“不必看了,这里头的书籍有大半已经搬去你府中。”
莫惊春闻言哭笑不得:“陛下,臣正是为此而来。”
公冶启回头看他一眼,淡定地说道:“若是夫子想要还回来,却也不是不行。你将书籍拉住一马车放在宫门前,自会有人去拿。”
莫惊春:“……”
如此大张旗鼓的行为,岂不是要宣告天下他和帝王之间有什么关系?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公冶启听着他叹气的声音,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不高兴地说道:“夫子还站在我面前唉声叹气,却将寡人特特寻来的神兽给放走了。”
莫惊春想着那只只在府中待了一日,便上蹿下跳啃断了几只腿凳子的食铁兽,忍不住扶额,“那小东西的能耐不适合圈养在府中,还是让它们放归山林,更加逍遥快活。”
他越过陛下的身影,却看到了那摆在桌面上的棋盘。
只是那棋盘却与从前看到的不同,瞧着像是刚刚雕刻,线条不够圆润,有些地方还能够看到凿刻的痕迹,看起来有点粗糙。
公冶启拍了拍桌面,“夫子陪我下盘棋如何?”
其实莫惊春是喜欢下棋的。
不然当初他在被帝王捉来劝学殿下棋的时候,就不会忍耐不住,硬要与陛下分个高下。莫惊春本是为了劝说陛下而来,自然不会跟他硬碰硬。
便也顺势在陛下的对面坐了下来。
下了几盘棋,两人都有输有赢,并未拿出真本事。
莫惊春试探着说道:“最近陛下常往家中送些物什,已经足够。还请陛下收手,莫要再送了。”说着说着他便苦笑起来。
家中如今被那些小动物充斥着,但是让两个小孩子高兴不已。
只是平白无故多了那么多生灵,徐素梅都开始怀疑家里是不是招惹来什么精怪。莫惊春虽然知道个中内情却无法言说,只能看着兔子在他眼前撅着小腿儿蹦哒着跑过。
那在后面的尾巴摇啊摇,莫名有了手痒的冲动。
这兔尾长在自己身上和长在别的东西身上,那还是截然不同的。
公冶启似笑非笑:“难道夫子不觉得有趣可爱吗?”
他漫不经心吃掉了莫惊春一片棋子。
莫惊春:“……可爱虽是可爱了些,过犹不及。”
他便知道陛下是故意的。
别的且先不说,送府上的动物里,偏生是兔子的种类最多。黑兔白兔灰兔都有,又独独都是白兔的数量最盛。
公冶启笑了笑,看着莫惊春也毫不犹豫地堵死他的棋路。
这一来一回之间,这一盘,又是莫惊春胜下。
公冶启撑着下颚,看着莫惊春在挑着黑白棋子放回各自的棋盒,淡笑着说道:“夫子可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莫惊春顿了顿,突然想起了他的任务四。
他犹豫再三,抬头看向帝王。
“陛下,您之前说过的那个药物,可是已经用过?”他斟酌着说话的语气,到底还是问了出口。
这也不仅仅是为了任务。
于情于理,莫惊春都应该担心此事。
公冶启收敛笑意,沉静地看着莫惊春,手里拿着一枚棋子抛来抛去,那神色若有所思,“夫子什么时候这般记挂寡人的身体?”
莫惊春:“您为君上,臣自然需要担忧。”
“可这并非夫子的脾气。”公冶启不疾不徐地说道,“即便夫子,心中真有担忧。那也会是沉默许久,方才会试探着说出口。
“除非是有什么事情催促着夫子?”
他的目光越过了他们中间摆着的棋盘,落在了莫惊春的小腹身上。
“是与之前夫子所说的种种怪异有关?”帝王仍旧是那般敏锐,眉宇浮现淡淡的厉色,“寡人记得夫子说过,这些事情都与寡人有关。如今想来,最早的一次就出现在劝学殿内。当时夫子分明置身事外,独善其身,却莫名其妙去思考公冶明与朝野的关系。广润县一事牵引出后头诸事,可这却与当时的夫子没有半点关系。
“是从那时候开始出现的吗?”
帝王目光炯炯盯着莫惊春,那扎人的视线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洞来。
仿佛回到了从前。
当时仍旧是太子的他,跨入宫殿中却闻到了一股莫名腥甜的香味。那浓郁的奶香却又不像如今夫子身上的味道,更显得张扬放肆,无孔不入。
莫惊春在帝王的视线中,有种自己自投罗网的错觉。
只是陛下想要的回答,他却给不出来。
倒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说不出话。
这该死的精怪!
帝王似乎不觉得莫惊春的沉默有哪里古怪,幽密黑暗的视线牢牢地笼罩住他,“夫子无法说的话,那也没有关系,寡人来讲。”
他将手里头那枚棋子丢入棋盒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也如同下了判定。
“夫子最开始并没有投靠寡人的想法,或许是因为在翰林院多年早已经磨平了锐气,只想着平安度日。只是广润县一事后,却突然显得莫名上心了些。或许在那个时候夫子这已经被什么精怪所操控,不得不来靠近寡人。”
莫惊春心惊肉跳,陛下的猜测虽不中,却也不远。
“世人常道,精怪害人,可是夫子的种种行为,却反倒是相帮居多。就连当初在长乐宫前拼死强出头,也是为了寡人的声名。如此想来,那些出现在夫子身上的种种怪异,或许就有了说辞。”帝王幽幽说道,“你是被什么东西强迫来帮助寡人?而若是失败了,那些便做是惩罚又或是胁迫你的用物。”
莫惊春在心里说道:“这便是你觉得不可说、不能说的事情。”这话是对精怪说的。
却已经被陛下猜得八九不离十。
【。。。。。。】
帝王实在是聪慧过头。
怨不得当初那些当任他太傅的一个两个都被他折腾得半死,唯独那两年莫惊春不得他喜欢,倒是逃过了一劫。
只是那些逃过的事情却在之后,以千倍百倍又加诸回来。
“夫子,你觉得寡人这份答卷够完美吗?”
莫惊春嘴巴干涩,说不出话来。
他能说什么?
若他能说早就说了。
如今陛下已经猜出来他靠近的缘由,本就是动机不纯。
“夫子几次三番拒绝寡人,这合该也是缘由之一。”公冶启不紧不慢地说道,“你觉得,寡人会为此暴怒?”
莫惊春倦怠着摇头,“其实臣从没有这么想过。”
他顿了顿。
“虽然陛下的脾气确实是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有时候也暴戾,俨然是个暴君的前兆,”他一一说去,让公冶启的脸色愈发难看,“但是您登基至今,不论是朝廷还是百姓,都不曾有过异议。雍州一事,不是还送来了万民书,皆是百姓对陛下的赞誉。您为了能抠出军费,宫中的开销比之先帝还要削减一番,只是从不声张,外人便也不知内情……此番种种,无人能做得比您更好。有这样一位君王,乃是我朝之幸。”
莫惊春敛眉,“所以即便被陛下发现,您也未必会做什么。”
只是到底有几分悲凉。
虽然他对陛下之情抗拒万分,可陛下的情谊是纯粹的,而他的目的却是不纯。如此想来,若是陛下发火也是应当。
公冶启自言自语般地说道:“寡人确实本该发怒。”
从谭庆山归来后,那一日,莫惊春所表露出来的种种神态都烙印在他心中。
与此同时,那夜他说的话,与莫惊春回避的姿态也逃不开去。
帝王并不认为他当时的问话有哪里不妥,若非他性情古怪,又怎么会在两年后才问出原因?
可是夫子却给不出一个合适的回答。
公冶启看得出来那一夜莫惊春本来是想说话,只是到了嘴边,却不知为何变了主意。
仔细想来,或许不是他变了主意,而是他说不出来。
如此反倒更加坚定了帝王心中的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