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回了宫,正始帝命人将太后拦在殿外,不欲再说。
只是他先想了想,重新又回到殿前,看着悲痛的太后说道:“您说得不错,寡人一贯便是个恶人,若是今日张哲杀的,是如他之前动手的那些不起眼的小奴小婢,寡人说不得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只是当您伙同张家一起欺上瞒下,将涉及到朝政的事情一同拦下时,您有没有想过,当初先帝,是看在您与寡人的面上,而寡人……又要看在谁的颜面?”
正始帝透带着几乎透体的癫狂,阴鸷地看着太后。
“寡人饶得了张家一回,如今,是第二回 。母后,没有第三回了。”
他几乎捏碎了身后的袖子里的玉瓶,几步倒退入了门内,将混淆着碎片的药散吞下。急得之后赶来的老太医上蹿下跳,四十好几的人了生生急出年轻人的脾气,拖着陛下给他的喉咙嘴巴验伤,又生怕吞下去的碎片让他开肠破肚,连带着最近的吃食都上了心,好生挨过几日确定不至于那么严重后,老太医才心有余悸。
可是,这便是第二回 了。
他原本就与陛下说过,这种药物祸害极大,是在不适合长期服用。
然没想到正始帝两次被太后刺激,两次为了不失控都吞服了药散,尽管确实是在那时候压下,却是让药性沉积在体内。
正始帝的梦做得愈发多了。
梦里,他大开杀戒屠戮了皇室一族,将除了他之外的所有皇子都杀了个干净。他记得他挑穿了七皇子的腰腹,将他开肠破肚,然后抛在金太嫔面前。
然后金太嫔疯了,当着他的面想要袭他,却又被公冶启掐死。
贤太妃在她亲子登基后就自刎去世,最后被扒出尸骨,挫骨扬灰,丢在菜市场任由人踩踏。
死得最惨的,当然是四皇子。
啊,那时候,他已经不是四皇子,是高高在上的君王。
掌控朝廷不过三年,就让边关一再备受异族侵犯,西南更是连连战败,毫无作为的废物,将先帝留下的国库挥霍一空,变作一堆无用的奢靡宫殿与阖宫的男男女女。
好不快活呀!
公冶启将他拖到朝廷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他的皮一点点剥下来,又送了他千刀万剐,让整个皇宫都听得到这位新皇的痛苦惨叫,让人知道……
一个人的血肉与皮骨,是怎样涂抹上整个宫殿的。
岂不是正好,昏君,与他刚新造的宫殿,真是和和美美。
即便是梦里,公冶启却也颇为赞同。
仿若那种无尽的暴戾与张狂也同样扎根在心里,无法释怀,无法排解,只有满腔的痛苦与浑噩挣扎。
公冶启蓦然睁开眼。
即便是在如沉水的暗夜里,也能看出一双眸子凶得发亮。
如同张狂漂亮的恶兽,绕着寝宫团团转,像是在寻找着什么,却什么也找不到,最后累得倚靠在殿门边上,又猛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他好像找到了。
梦里皇室倾倒,大厦将塌,异族趁此时机再度大举进攻,百姓痛苦不堪。
天下急需一个有号召力之人,可这样的人大多都惨死在这三年间的征伐。唯一一个还健在的公冶皇族,却偏是一个半疯半癫的残酷暴君。
他是纯粹倚靠着先帝留下来的人脉,才能再度而起。
不然,一个如此疯狂的存在,又是如何重新谋划布局?
新选的百官颤巍巍地站在堂下,却无人敢注视君主。
这是一个残忍,暴虐,连人话也听不太懂的皇帝。
是他们从前寄予厚望的东宫。
是让一切变得如此绝望的开端。
立在公冶启身旁的,正是一个脸上有着刀痕的內侍,名刘昊。
他是暴君的忠狗。
也是他的扶持下,眼下朝廷还能勉强运转。
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官员,在看到边关被破时不会热泪盈眶。
仅仅还是四年前,是他们将异族打得屁滚尿流,如今,却只能坐视百姓痛苦不堪,山河欲破的悲惨处境,没有任何能力挽救。
只因为,先前的新皇不喜莫家,死死将莫家父子拖在了山东说是庇护皇室,却有没给任何的兵权指挥,以至于公冶启侵入皇城时,莫家父子也鞭长莫及。
而现在的皇帝……他还能想起从前的行兵布阵吗?
更何况,他所表露出来的残暴,赫然扭曲了从前所有人对东宫的印象。
“陛下!”
在寂静的殿堂上,公冶启,与堂上的暴君一起,听到一声清朗如剑鸣的嗓音。正是一位站在殿堂中后段,俊秀内敛的官员。
他的眉眼如昔朝,仿若没有被世事干扰动摇,亦是明亮非常。
刘昊看向他。
暴君,也看向他。
他们看着那人上前,自称莫惊春,乃莫家人。
他恳请陛下重派莫家父子率兵赶往边关,拦下正大举南下的异族。此一刻,朝上之人只以为荒谬。国已无兵,有将能如何?
莫惊春道,国在,人人皆可为兵。
将难得,百姓亦是坚韧。
做,总比不做强。
暴君不明,刘昊不擅,此事搁置再议。
可莫惊春却是当朝拔剑,脚尖一点跃过数人,竟然冲过侍卫的阻拦出现在公冶启面前,他的眉眼狠厉,眼底亮得惊人。
“昔日先帝将东宫交托于我等,子卿既为太傅,便身居教导之责。今日东宫浑噩至此,仍不能分辨是非清明,是我等之过。
“如今东宫太傅一十三人,只余子卿。
“既然国将不国,陛下不持天子剑,子卿冒犯,恳请陛下让位!”
说是让位,实则剑剑杀招凌厉。
行弑君之举。
暴君虽然发狂蒙昧,武艺却是在身,尤其是如此癫狂状态,他的力量远比莫惊春要强得多。两人在朝上交起手来,杀招狠绝,鲜血淋漓,淅淅沥沥的热血浇灌在暴君头上脸上,那沉稳而不断的语句却让他在数年的浑噩里,隐隐约约听到了点星外界的声音。
无休止的杀意停了一瞬的沸腾。
他听过。
如出一辙的循循善诱。
——“……启儿,为君者,事必躬亲,要爱民,如爱子……”
什么?
——“皇家不比寻常,你母后虽然对张家多有偏爱,然她最看重的仍是你,这点,启儿要记在心上。只是有些时候,在无伤大雅的事上,她才会露出这面。”
异常熟悉亲厚的声音。
——“启儿,这天下,终究要交到你的手中。你的能耐,我向来是放心,唯独你这脾气……”
——“我这脾气怎么了?难道是许伯衡又说了什么?”
——“哈哈哈哈,你说你,要叫太傅,至少也说句夫子……”
在那敦厚平静的嗓音之外,他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那是……
暴君的眼睛越来越亮,却是一掌劈开了莫惊春,将他手持的长剑抛开。
莫惊春连连呕血,已是落败之像。
可他的眼底却仿佛有着无尽的光火,如同这朝日,如同这烈空,公冶启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莫名有种失控错乱的感觉。
他见过这张脸。
艰难地在记忆里翻出某一幕,却是莫惊春沉默地站在劝学殿的身影。
也与此刻截然不同。
他从未,从未在任何人眼中看过如此明亮的希望焰火。
莫惊春胸骨凹下去一块,赫然是被公冶启发狂时打断的,他的身影摇摇欲坠,便连那光火也仿佛要熄灭,这数年间从未有过的清明让公冶启不假思索地出手,拢住他软倒的身体。
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朝臣们哗然。
他们本以为紧接着的便是暴君毫不犹豫地撕裂,却不曾想到皇帝居然会出手。
莫惊春软倒在公冶启的怀里,他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
不断的猩红从嘴角爬出,让公冶启的掌心都是温热,他狠狠地闭眼,再度张开时,好像第一回 ,看清楚了这个世间。
“……夫子?”
嘶嘶的,难听的嗓音,像是磨砂一样,从公冶启的嘴巴挤了出来。
莫惊春边笑,边吐着血,伸出血淋淋的手抓住公冶启的衣襟,气若游丝地说道:“殿下……”
他叫着旧日的称谓。
“还……来得及,您醒了……一切,就还来得及……太子,一直都……聪慧过人……”
直到他死,莫惊春的眼底,都烙着公冶启的身影。
仿佛他的狠厉,他的杀招,他的死,都在渴求着这一个结果。
暴君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公冶启拢着莫惊春的尸体。
他们眼底是如出一辙的悲恸。
是为了过去长达四年的疯狂,还是为了这山河将破的危难,是因为辜负了先帝的殷殷教诲,还是因为怀中死去的这个人……
公冶启再度醒过来时,仍然是深夜。
庄周晓梦迷蝴蝶,大梦而醒,不过弹指一瞬。
公冶启大步穿过殿宇,身影潜入暗夜,即便是宫中侍卫,也难以在这夜色里捕捉到帝王的身影,然在他离开时,仍然有几道影子跟了上去。那些都是如同卫壹的存在,能够以一当十的悍士。
刘昊被这个消息惊得跳了起来,连带着隔壁老太医也摔下床。
“陛下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