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殿前,谁也不知发生了什么。
再两日,正始帝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大朝上,便是要求进入三堂会审的阶段。
这便是要严查。
张家在朝上的几位国舅爷当即脸色大变,他们这两日虽然担忧,却也不至于害怕。毕竟张家是皇亲国戚,更有太后在宫中,就算陛下暴怒,只是过了这段时日,再让张哲受些惩罚。
即便在他们心中所以为的惩罚,也只是闭门思过,或是受上几鞭子棍子,也便罢了。
万万是想不到会下牢狱。
正始帝却是不欲他们多争,简单粗暴地下了决断。
朝中不满张家的人不在少数,尤其是翰林院的张千钊。
常德在院内读书,在同批里头,一直是最得翰林院讲师的喜爱,他不仅才学出众,人品也极佳。他的妻子是与他一同乡里的女郎,两人感情甚笃,从前是女郎做活供给他读书,等他读了出来,便是常德带着她一并来了京城,从未有过舍弃之念。
如此恩爱夫妻,如此贤良之才,如此纯厚女子,却是因为一时欲念惨遭如此大祸,夫死妻随!
张千钊如何不动怒!
莫看张千钊只是一个翰林院学士,可是翰林院在他管辖下,究竟走出去多少翰林?又有多少庶吉士被他一一送了出去?
若他想动,朝内便也不只是他。
更别说……对张家虎视眈眈的,又何止张千钊。
莫惊春听着朝臣的激辩,却是忍不住再三看着堂上的正始帝。
尽管现在的正始帝看着非常正常,但是莫惊春却莫名有种古怪的感觉……现在的陛下,是不是略显暴躁了一些?
那并不明显,只是在一些细微的动作与反应。
莫惊春微眯起眼,发觉整一次大朝上,正始帝连看也不看他一眼。
倒也不是说莫惊春在谋求这额外的对待,而是这反应略微古怪,仿佛陛下是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看他一般?
到底是出什么事?
只是莫惊春心中虽然思索再三,但也确实如皇帝对他的评语一样,他没有立刻做些什么。
而正始帝在回了宫后,便大袖一挥,让所有人都退下。
他坐在案前,两根手指死死按住额角穴位,只觉得今日朝会实在聒噪,恼人得很。
这药虽然有效,然后遗症确实大。
即便过了几日,依旧时不时影响着正始帝。
当夜,老太医来与陛下诊脉的时候,总算露出个淡淡的笑意,“陛下,明日您体内的药性,应该就能够彻底干净了。”
在听闻陛下冒然吞药后,老太医简直是魂飞魄散,忙将正在尝试的另外一种药方拿来尝试。
这是为了尽快将药性排解出皇帝体内。
之前的香料只是吸入,影响就非常巨大。但是吸入的作用起效太慢,故而正始帝才让老太医改成能够服用的药物。可是既然能够服用,这反应只会更加强烈,所以需要及时将过□□猛的药性引导而出……如今发觉能起效,老太医自然松了口气。
今晚是最后一夜,老太医依旧在外面守着,生怕陛下出了什么变故。
正始帝批改完奏章后,脑袋的浑噩确实减少了一些。
他屈指揉了揉,开始思量边关的事情。
朝中也不只是莫家两位大将军,去岁在边关安稳一年时,西南正和荒族在打。西南那片地方瘴气足,又过于湿热,朝中不少官员都认为那是蛮夷之地无需如此,更有直接训斥南人狡诈不可用。
只是公冶启却不这么认为。
凡天下国土,无处不可去,凡我朝之人,无处不可往。
江南一带,数百年前也不过是还未开辟之处,如今却已经是繁华盛景,不知为朝野供给多少钱帛,也将南人这个称谓再迁至百越荒族。
不过迁民,屯田,开辟尔,乃百年大计。
正始帝并未因此动摇。
他坐在椅背上沉默地看着外头的黑夜,直到子时过,方才起身,缓缓步入寝宫歇息。
公冶启原以为他会彻夜难眠,却是在刚沾到枕头的那瞬间便睡着了。
他跌进了梦里。
公冶启清楚这是梦。
因为他重新站在了长乐宫殿前,手中正拎着丽嫔的脑袋。
而在她之前,正有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跪倒在身前,从那模样看不出来……但,思来想去,那应该是曾经的大皇子公冶明。
——“如果孤在你眼前将大哥也片成肉泥,不如来看看,是你先发疯,还是孤在疯?”
梦里,公冶启确实是这么做了。
他几乎将公冶明撕成碎片,又将发狂的丽嫔脑袋割了下来。
如此狂状,让原本支持他的许伯衡等人也不由得动摇,尤其是公冶启在那后更是屠了许家满门,如此狂态,实在让人无法接受。几番出事后,朝臣以四皇子为首,几乎要将公冶启绞杀……最后为人所救走。
公冶启在梦里漠然地看着那血流成河的恐怖画面,脑袋突突做疼,却是在想。夫子呢?
公冶启赤脚走在血海中,却是看不到莫惊春的身影。
他猛地睁开眼,阴鸷地盯着顶上龙帐的花纹,脸色恐怖至极。
…
西南的奏报传来,说是大捷。
皇帝按下朝臣的不满,让内阁拿个章程出来,好生安置当地打下的地盘。俨然是一副要好生经营的模样,尽管朝臣有些异议,但是许阁老却很是赞同。
内阁有着首辅拿主意,至少就不会扯正始帝的后腿。
只是这些时日,莫惊春一直细细观察着正始帝,却发现陛下的模样似乎一日比一日严重。
尽管他外露没半点痕迹,可是在莫惊春看来,正始帝眼下就如同一座隐隐将要爆发的火山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来个大的,这实在是让人坐立不安。
就在莫惊春终于忍不住想要入宫求见时,正始帝却是不见他。
莫惊春面对刘昊的赔笑,忍不住说道:“您是知道陛下……既然如此,为何……”他说得暧昧不明,但是刘昊听得出来莫惊春的担忧。
即便是知道莫太傅一直如是,可刘昊也实在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上门。
刘昊顿了顿,想到昨夜的事情。
正始帝在暴躁地砸了一地的狼藉后,疲惫地让刘昊暂时不要留人在殿前伺候,免得一个不小心发作,人就没了。
在刘昊应下后,正始帝又沉默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如果夫子求见,不要让他入宫。就连半点消息,也不要说与寡人知道。”
一双戾目死盯着刘昊。
“听到了没有?”
刘昊当即就跪下了。
想到这事,刘昊嘴巴苦涩,“陛下不允。”
他舔了舔嘴巴,无奈地说道:“……陛下,或许是生怕伤了夫子,便一直不许。您也知道眼下陛下的脾气,是谁都不敢忤逆了他。您还是请回吧。”
想来陛下真是因为了解莫惊春,方才会有这样的提前说法,没想到当真如此。
想到这里,刘昊忍不住再说一句。
“宗正卿,其实奴婢不太了解,您为何还会主动入宫?”
陛下与他的那份与世俗相悖的关系显然让莫惊春痛苦不堪,一般来说不是巴不得陛下去送死吗?可是为何每一次莫惊春都并不如此?
莫惊春沉默了。
此时还是夏日,即便是深夏,日头的狂躁还是让人不喜。就是站在殿前屋檐下,也能感觉到几步开外的滚滚热浪。
莫惊春却是将衣襟都扣到了最上面,连带着厚重朝服都没有半分褶皱,仿佛他行走坐卧,便是完美的仪态典范。他的双手像是握习惯了朝板一般交握在身前,眉间有着淡淡的倦意。不知是因为这夏日狂热,还是因为刘昊这一番诘问。
“我既恨他,却也不恨他。”莫惊春淡淡说道:“喜欢,非过也。然手腕强硬残暴,才是祸事。我既希望他不再与我纠缠,却也不愿一位贤良君王陨落。”
刘昊一句话憋在心中,只能就此目送莫惊春离开。
其实宗正卿,多少是动摇了罢。
刘昊深吸一口气,却是如同皇帝所说那般,且先将这件事当做不曾发生过。
正始帝最近一直在做梦。
有时候会梦到过去的事情,有些时候却会梦到一些诡异的变化。但无时无刻他不行走在尸山血海里,就像是他未来即将可能造成的杀戮。
他醒来,倒是也曾问过老太医,只是老太医却没办法对症下药。
正始帝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白日里情绪也容易暴躁。不过除此之外,他的疯状一直压抑得很好,并未再度发作。
直到三堂会审,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法司一同出具决断,判定张哲流放。
流放,这样的罪责对于张哲而言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张家本来也是松了口气,都上达天听,就是连以前犯下的错事也全部挖了出来,数罪并罚居然还能讨得活口,已算是不错。
只要还能活着,在那之后,想要再怎么使钱找人,总归有办法。
正始帝并无异议。
他只是提笔在判决上多增添了几个字。
——遇赦不赦,流放百越。
百越,即是刚刚西南打下的部分国土,说是百越,实则只是百越国的一小部分,刚刚划定区域,正要将当地的土著百姓迁移出来,再将别处的百姓迁过去开拓。
这些百姓迁移过去,自然会有相应的补偿,也会划分土地供给他们耕种。
但是流放过去的犯人便是不同,他们是作为奴隶过去,尤其是这种艰苦的地方,更是半点都不容含糊,一着不慎就容易毙命。
若说平时的犯人还能苦熬,看看日后能不能获得大赦天下的机会,可是遇赦不赦,就已经生生斩断了张哲的活路。
正始帝是要张哲从生到死都不得挣脱。
他冷冷地看着跪在下面的张家人,眼底满是阴狠。
张家,太后不是要他饶了张哲一命吗?
他饶了。
只是能不能活下来,便是张哲自己的事情。
想必这种生活的蹉跎苦难,只会让张哲活着,比死了还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