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帝觉察到了莫广生的动作含义,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莫惊春,慢吞吞地舀汤,“子卿,之美,今日在外踏青,感觉如何呀?”
莫广生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陛下能称呼卑职的大名,那是再好不过了。”
正始帝嗤笑了声,那笑意还带着三分散漫,“不可,不可。子卿可是寡人的夫子,不如之美问问子卿,难道寡人的称呼,哪里不妥当吗?”
莫惊春哽住,迎上莫广生哀求的眼神。
莫惊春沉默了一瞬,“并无不妥。”
“呵呵,这不就是了?”正始帝笑吟吟地说道:“之美就不要推拒,寻常人想要寡人记住他的表字,可都没这福气。”
这福气给旁人去吧!
莫广生气得牙狠狠。
莫惊春默默低头吃饭,也不知道帝王是去哪里打猎,这猎物皮肉紧致,味道甜美,虽然这庄头厨艺一般,可落在嘴里,还是口齿生津。
在正始帝和莫广生打嘴仗的时候,莫惊春已经用公筷给桃娘和莫沅泽夹了些菜。
“子卿?”
正始帝叫了他一句,莫惊春下意识就也给他分了点。
这都是平日里做惯了的。
莫广生眼巴巴地看着莫惊春,“二弟……”
他这声二弟可叫得哀怨可怜,尾音婉转,还带着些许啜泣。就连莫沅泽看了都吓了一跳,这还是他英明神武的父亲吗?
正始帝和莫惊春都异常淡定。
莫广生一直都是这么跳脱的性格,早些年他甚至在胖揍了别人一顿后,转身就对提着棍子赶来的莫飞河哭得稀里哗啦,可怜兮兮。
这颠倒黑白,将锅扣回去的能力,可实在令人佩服。
莫惊春这做兄弟的自然知道,正始帝在他做侍读的时候,却也是领教过的。
莫惊春默默给莫广生夹了块肉,“不错,吃。”
正始帝笑道:“没想到之美这个岁数了,还是这么爱撒娇。寡人看着沅泽也是有些吃惊呢。”他慢悠悠地说道,看着莫惊春的大侄子。
莫广生拿着筷子的手一僵,正好对上了莫沅泽惊恐看来的视线。
莫广生:“……”
!!失策了!
他英明神武的大好形象!
莫惊春不理这两人的针锋相对,而是低头看着一反常态,坐在他身边的桃娘,“可是身体不适?”桃娘平时虽然说话小声,可实际上不是个内向的性格,除了有点黏人,她甚是活泼可爱。
像是今日这种低着头不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吃的模样,不太寻常。
莫惊春有点心疼,怕是刚才被正始帝吓到了。
帝王刚才虽然确有杀意,但莫惊春知道他不至于真的要动手。自从生辰宴后,陛下身侧就一直环绕着这股杀意,偶尔脾气一上来,让人仿佛以为杀神再临。
但……要说陛下没真生气,那也是假的。
刚才莫广生当着正始帝的面将桃娘塞进莫惊春的怀里,他就知道要糟。
近年来,正始帝这喜好更明显了。
他不喜欢有东西在他眼前亲近莫惊春,不论是人事物。但正始帝也知道这偏好过于发疯,寻常也没怎么表露出来,但莫惊春觉察到了。
莫惊春心里叹了口气,摸着桃娘的小脑袋说道,“若是不喜欢,也不必坐着相陪。”
岂料一直低着头不说话的桃娘却是抬起了小脑袋,一下子拥住了莫惊春的胳膊,咬着下唇说道:“桃娘不走。”
话罢,她下意识看了眼帝王的方向,却不知那皇帝正看着她,眼底是岁数尚小的桃娘分辨不出来的诡异含义,惊得她立刻又转回小脑袋,抬头看着温和从容的莫惊春,“阿耶,我要陪着你。”
桃娘偶然见过正始帝几次。
最开始的时候,桃娘还不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只感觉出了他的恐怖冰冷。即便是有阿耶在身边,她也常不敢抬头去看。
时至今日,她听到了大伯的称呼。
——“陛下。”
这个人,是皇帝。
可桃娘的小脑袋里,却只觉得这件事存在这诡异。
如果这年轻男人是皇帝的话,他又怎么会经常出现在阿耶身边呢?而且……而且每次看他的眼神,都那么古怪。
好像在看什么……
桃娘想了许久,才想起来那是什么眼神。
就像是她之前被大伯娘带出去买东西,那商户打量他们的眼神。
——仿佛在思索着能榨出多少钱。
这句话,是徐素梅与她说的。
桃娘记住了,又觉得异常切合眼下的状况。
正始帝看她的眼神,总让桃娘觉得自己像是一块砧板上的肉。
莫惊春看着桃娘突如其来的亲密,想了好一会,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看着桃娘说道:“那阿耶陪着你出去走走?”
说办就办,莫惊春只是匆匆对着正始帝和莫广生点头致意,然后就抱着桃娘出去了。这很不合规矩,但对关切家人的莫惊春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莫广生看着二郎离开的背影,幽幽地说道:“在二郎的心中,家人永远是最重要的。”
正始帝淡淡地说道:“莫广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你难道还学不会一件事情吗?”
两人的视线猛地对上,帝王阴测测地扬眉。
“别在寡人面前挑衅。”
他骨髓里的疯性,是与生俱来的。
外头,正是一片漆黑。
尽管是莫家的别院,可这一处也有着不少农户,晚上农家是不会弄那么多灯火的,白日里看着别具一格的景致,到了晚上就都是乌漆嘛黑一片。
管事忙带人取了火把来,派着一人跟在他们身后。
莫惊春因着要和桃娘说知己话,就让那人走得远些,不要靠近,那隐隐约约的火光,也让桃娘不再害怕周边的暗色。
莫惊春:“桃娘害怕陛下吗?”
既是莫惊春在问,桃娘就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小脑袋。
自然是怕的。
莫惊春笑了笑,其实就连朝野上,不害怕正始帝的朝臣,也是少有。
内阁里,除了许伯衡敢跟陛下叫板,其他的人却是没这个底气。
莫惊春:“害怕他也是正常,陛下的脾气确实不好。只是桃娘,阿耶觉得,你的害怕,其实还有别的缘由。”
他抱着桃娘不紧不慢地走着。
“可与阿耶说说看吗?”
这一次,桃娘就沉默了很久。
莫惊春没有催问,而是慢慢地走过了田埂,这处凉风吹来,隐隐有着秋日的清爽。白日这左右两边全都是将熟的小麦,放眼望去的麦田异常壮观,随着风吹过,便是一阵阵的麦浪,将桃娘看得一愣一愣的。
“……他不喜欢桃娘。”
桃娘总算嗫嚅地说道。
不管是过去在张家,还是现在在莫府,桃娘都从不曾感觉到纯粹的恶意。当一直泡在蜜罐里的孩子猝不及防接收到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情绪,要么是迟钝无所觉,要么就如同桃娘这般敏锐到令人害怕。
莫惊春停下脚步,“为何这么觉得?”
桃娘委屈地说道:“陛下看着桃娘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块肉。”
莫惊春心里微讶,没想到桃娘居然如此敏感。
桃娘的感觉没有错。
正始帝看人,看花,看草,看天,看地……那眼神,其实都没有变化过。他看活物是这般,看死物也是这般,一切在他看来并未差别。
……一块砧板上的肉,与死物,也没什么两样。
很多人其实猜不透,也感觉不到。桃娘和陛下意外碰面,也就两三回,居然察觉到了这点。
“陛下对任何人,都是这样的。”
桃娘似懂非懂,却猛地摇头说道:“可陛下看阿耶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小孩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莫惊春有些语塞。
这话也没错。
莫惊春想了想,忽而说道:“桃娘,你是觉得,陛下在看你,与看我的时候,全然不同。所以认为陛下不喜欢你吗?”
桃娘委屈地点点小脑袋。
莫惊春失笑。
要在公冶启面前讨得了好去,那可不一定是好事。
如果桃娘比对的人是他的话,那更是还没有办法,莫惊春抱着桃娘走到了庄户人家那边,再慢慢走回来,“陛下待我,与待旁人有些不同。所以桃娘要是拿我来作比较的话,怕是有些为难。”
桃娘不解,但是思索了片刻后,她突然说道:“是因为,阿耶救了陛下吗?”
“桃娘知道?”
“大伯娘说过。”
莫惊春:“……算是吧,所以桃娘……”
“子卿待寡人,可不止一次救命之恩。”一个冷冽的嗓音不紧不慢响了起来,让父女两人为之一顿,猛地回头去。
那不紧不慢走来的人,正是公冶启。
莫惊春微蹙眉头,本来是想说话,但在看到公冶启捂着胳膊的时候,突然敛眉一笑,“陛下和兄长动过手了?”
公冶启哀叹,“之美果然还是个莽夫,这一拳头下来,寡人可真是不好受。”
莫惊春:“陛下既然过来了,那敢问兄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