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待公冶启,比之从前,还要退让。
一步退,就是步步退。
再退,便毫无退路。
长乐宫内,帝王愉悦地更换衣裳,同守在身后的刘昊说道:“将柳存剑叫进来。”刘昊回来后,德百自然退去做了该回的位置,不过正始帝用惯了,如今也一同在殿前伺候。
德百弯腰给公冶启佩上腰饰,总感觉今日陛下比寻常还要高兴。
等柳存剑进来,得知他带回来的消息,正始帝便愈发高兴了。
正始帝低笑着说道:“可总算是有了机会。”
声音里,是难得的畅快。
…
翌日,林御史府上,天还未明,就已经灯火通明。
林御史长相儒雅,风度翩翩,即便是在这般年纪,也还是一个优雅君子,无人在看到他的时候,会不称赞上几句风度如往昔。只是如今他坐在低调高雅的书房,听着大儿子林长峰回禀时,那脸上的狂喜与惊讶的失态不似作假。
“确是如此,阿耶,确实是找到了!”
“好!”
林御史拍案而起,高兴地来回踱步。
“你们的行动,可还有旁人发觉?”林御史立刻想到这点。
林长峰摇了摇头,“您知道最近京城内就跟疯了一样,大家都是一般的作态,很难发觉痕迹。不过,如果有人突然有了别样的反应,肯定会被猜出来。毕竟这东西,确实有些明显。”说到这里,他还有点迟疑,“而且儿子觉得,那藏书的数量有些奇怪。”
林御史看他,“哪里奇怪?”
林长峰:“找到的部分,肯定没有传闻中那么多,甚至顶多只有十分之一。”他们是在一处老宅子里找到的。
这已经不是第一处被盯上的,许多类似这样的宅院,都被一一挑选了出来。
那宅子在十几年前被买卖过,如今买主不知是谁,但是据牙人说,这房子已经空置了十来年。
循着踪迹,他们居然真的在其中找到一处破旧的库房,那里面沉沉压着二十来个箱子。那些箱子破旧不堪,打开后,里面居然是包着油皮纸的书籍竹简。
最开始找到的家丁都几乎震惊了,回禀林长峰后才慢慢冷静下来。
林长峰自然也是高兴,但是二十几个箱子的数量,铁定是不对劲。
林御史淡淡说道:“狡兔三窟,当初窦何明就是个聪明人,他怕是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既然逃不过家里兄弟的算计,还不如让这些藏书跟自己一块陪葬,倒也是个心狠手辣的。”
林长峰摇头说道:“再是心狠手辣,也比不得窦何唯,他作甚要亲自动手?还给私生子看了行踪去。”
林御史瞥了他一眼,冷笑着说道:“他哪里算是心狠手辣,分明是优柔寡断!早几年就能断绝的证据,居然活生生留到了现在,简直是给陛下送把柄。我看是从窦家进京城的那一天,窦氏就一直被陛下盯着了!”
林长峰知道刚才的话触犯到了阿耶的禁忌,便低着头不说话。
自打林御史将三妹开除族谱后,他们娘亲就憎恨林御史的狠毒,每天就只顾着吃斋念佛,吃足都在小佛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老夫老妻这些天,还是头一回被老妻气得够呛,从此落下了心病。
知道听到什么心狠手辣,便要先行发作。
要他说,阿耶的做法虽然确实阴毒了些,但也是为了整个林家。之前陛下那劲头,若是真的追根究底下去,对谁都没好处。
妹妹和妹夫确实可怜,但也没法子。
他们出生就是世家子,拥有了世家的权贵,也需得维护这个世家。当初之所以看中许尚德,是因为他背后的人脉,也是为了拉拢王振明。不然区区一个状元,怎么值当一个世家女下嫁?
林御史沉声说道:“东西既然找到一部分,就说明藏书真的在京城,将东西全部带出去。而后再徐徐图之。”
林长峰蹙眉说道:“窦何唯虽然被带进大理寺,但是窦何童还在外面主持。如果我们将东西运出去的话……那就要和窦氏撕破脸皮了。”
林御史背着手,阴冷地说道:“本来就是私下运出去,谁会知道。更何况撕破脸皮又如何?陛下对世家蠢蠢欲动,这本就是该合力同助的事情。如今我等帮着窦家找到了藏书,不过是替他先收藏起来罢。等平安了,一年两年过去后,自然会还给他。”
林御史自然不会做出真的完全霸占的举动,但留足时间誊抄,不就将窦家藏书换了一个名头吗?
如今天下之大,虽然已经有了造纸术,可书籍还是昂贵。
如果不是朝廷推广公学,很多贫寒子弟压根读不起书。
而即便是朝廷,翰林院的藏书,也绝对没有任何一个世家的藏书多。这就是他们的底蕴所在,莫怪林氏贪婪,而是知识,就是命根!
当初世家能用这个卡死朝廷的人才举荐,时日渐久,科举便用后起的浪潮告知世家,泛滥的学识,对世家的根基是何等侵害。
林御史的吩咐,林长峰自然听进去了。
等他要离开去办的时候,林御史又突然叫住他,冷冷地说道:“还是没找到她的行踪吗?”
林长峰面露苦涩,“三妹去的是广德寺,但是儿子确实没找到她的身影,就算是其他几个寺,却也是没有。广德寺的主持说道,或许是人已经……”
林御史的脸色阴沉,也说不出是担心还是在犹豫。
“罢了,当时她怀有身孕,是你娘亲眼看着走近广德寺的。怕是难产……”
林长峰以为他担忧许夫人的安全,便附和了几句。等到他离开后,林御史在屋内来回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如果不是她的话,当初那些留下来的东西……”
怎么会不见了呢?
许尚德咬死没说的东西,要是被公告天下,那才是要命的事情。
那才真真是将世家的颜面扒下来踩。
那让苏杭百姓骂得群情愤慨的贪污,一直都有着世人眼中高洁儒雅的世家插手,王振明更是从一开始就跟他们眉来眼去,许多事务,不过是彼此心知肚明罢了。
他看着外头的天光破晓,把玩着两颗核桃,开始摇头晃脑地担忧起来。
不知林长峰能不能将东西好生安置出去?
数日后,正午,日头高照。
几个商队正慢慢地挪到了城门口,正打算给关文查验,守城的士兵看了看他们那鼓鼓囊囊的行礼,问道:“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为首的商队头头赔笑说道:“都是一些买进卖出的东西,官家要是不嫌弃的话,也可看看。”
那自然是要查。
但是这商队给的钱足足,他们队长和这个商队头子又是认识,检查起来就敷衍了许多,只是大致翻开来看了下表层,只看上面都压着些例如棉花等东西,便重新放下布条,摆摆手,这就是示意过去。
看着都是轻便的东西,但是车辕很深,滚过去的时候,压着地面两道异常鲜明的滚痕。
咔嚓——
非常不巧的是,就在车子再度滚起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内部究竟是如何摆放,竟然是那么凑巧,好几个东西从车上滚了下来,直接“啪——”一声摊开在地上。
士兵低头一看,那赫然是一卷竹简。
再是无知的人,他都听说过最近京城里闹得沸沸扬扬的事情,他当即脸色大变,厉声喝道:“停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不仅吓到了车夫,也吓到了城门附近的百姓。
这些百姓来来往往,甚少听过守城士兵如此严肃。
对他们来说,守城的人就是每天都能看到的,是摆件,是人,还是泥塑,看起来都没什么差别。但是这一声暴喝,却生生将周围人的视线一同看了过来。
“这不是商队吗?”
“难道是查出来里面藏了个人?”
“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有能耐,为何不去写话本?”
“胡说,肯定是藏了什么宝贝!”
有个读书人揉了揉眼,盯着地上士兵正在弯腰捡起来的东西,突然大声说道:“那东西是不是竹简?”
除了与他一同出来的读书人立刻去看,其他百姓都是茫然,还有的还在问竹简究竟怎么了,这又是什么东西云云。
读书人耐心解释,“竹简就是竹片做好的书籍,不是所有书籍都是那种白纸做的,许多年前,大家都是在竹片上落笔。”
从前记录的书籍和现在,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那些人运走的其实不是货物,而是书籍?!”
有人总算是明白过来,吃惊地说道:“那岂不是偷偷在运的?”
也有人说:“怎么就叫偷偷呢?没看过有人卖书吗?说不得这就是商队主人买下来的古书呢?”
读书人的朋友总算回过神来,厉声说道:“不可能,绝无可能!最近半年,小生走遍了整个京城书铺,都没有哪一家愿意出售古书的。谁家是傻子,愿意将如此昂贵可以传世的东西卖出去?那须得是个蠢物!这东西……我敢肯定,这东西,肯定就是最近纷纷扬扬的窦氏藏书!”
随着这读书人朋友笃定的一句话,一直围在身边听八卦的众人哗然,忍不住一个个去瞧城门口的情况。
果不其然,那原本要被放行的商队被重新扣押了下来。
然后守城士兵开始检查后面的商队,也不要他们的通关文书,就一车车查过去,今日五六个车队,分属不同的商行,结果居然查出来二十来箱的东西。
这个结果一出,就连守城的士兵都不敢怠慢,连忙让人送信去京兆府。
京兆府尹原本最近就因为坊间流传的流言蜚语而苦恼,没想到城门那边又给他来上这么一出,当即吓得他拍马赶到。
京兆府尹不是一个人去的,他甚至还去翰林院请了两位老翰林出行,与他们一同前往城门。
老翰林听说这回事,倒是欣然应允。
张千钊也允了。
不少消息灵通的人都急着往北门去,等京兆府尹赶到的时候,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这堵在城门口成何体统!
京兆府尹立刻叫来官府衙役和守门士兵一起,将看热闹的大家都散去。
这城门本来就是要进出的地方,怎可以堵在这里!
然后再请了两位老翰林进去,捡着那几卷掉下来的竹简来检查。两位老翰林来时,也不过怀揣着看热闹的念头,万没想到真的确有其事,什么都没准备。
在看到衙役和士兵拿着手指头在捏那竹简,当即心痛得捶胸顿足,小心翼翼地用手帕裹住手指,这才抢过来检查。
当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其中一卷,自右向左,自上而下看起来时,他们的两眼发直。
藏书会成为世家的藏书,便是藏书本来就有价值。
这些藏书未必是来自于窦家本身,或许是这么多年或是抢夺,或是买卖,或是收集而来的东西。
有些古籍的价值甚至不在于书文的内容,而在于本身的字迹。
就如同他们现在打开的这一卷。
那是一种逐渐失传的书写方式,这种行文写字异常美丽,却需要太长的时间练习,同时比划复杂,不利于传播。
所以时日渐久,就被逐渐抛弃。
可论字之美,无人敢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