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杀康王,杀广平王世子,同样也是在释放本心罢了。
再是强行压抑,才会当真崩裂。
莫惊春的心里藏着一堆劝说的话,譬如陛下不应该随意杀人,譬如律法可依方才最可贵,譬如薛青怕是要暴跳如雷,譬如眼下这满地残骸又能安抚得了什么……但是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
莫惊春又能说的什么呢?
未经他人苦,他甚至无法得知陛下每一次忍耐,究竟意味着怎样的痛苦。
莫惊春:“陛下后悔了吗?”
正始帝悠悠笑了起来。
“夫子这话却是错了,不论如何,应该畏惧,害怕的从来都不是寡人。”帝王的脸上露出一种诡谲扭曲的疯狂,“而是这天下。”正始帝从来都不担忧怯懦自己的堕落嗜血,那不过让他感觉发自内心的愉悦。杀人对他来说并非负担,反而像是痛快的畅饮。
就如同他在梦中的肆虐,如同他狂暴嗜血的时候,那个冰冷无情的自己,方才是最终的本性。
正始帝将手从莫惊春的怀里抽了出来,然后掐住了莫惊春的鼻子,“你可知对你动手的人是谁?”
他说着不要靠近,却还是去碰莫惊春。
莫惊春:“虽然还未有确切答案,不过已经有了眉目。”
莫家的人手再快,肯定也不会有帝王快。
但是看着眼下这地方的古怪,陛下怕是追到了。
虽然正始帝现在就是一头清醒的疯兽,可他也不会随随便便发疯。能够让帝王亲自来到这里,这里头必定和他有关。
帝王不紧不慢说道:“广平王其实和林氏一样,不过是一枚棋子。”
这里表面看起来是林家的宅子,可实际上不管是购买还是使用的人,都不是林家人。
而广平王世子虽然被皇帝所杀,但他也不过是一枚掩饰行动的棋子,只是倒霉催的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陛下的人堵在了这里。
莫惊春不知道他在前院看到的那十几尸体,其实还算少的,在左右厢房面死伤的人那才叫更多。不然整间宅院又为何会有那样铺天盖地的血腥味,如果不是因为此地够偏僻的话,光是这样冲天的味道都要引起邻居的怀疑,怕不是得告官。
“真正对你动手的人是清河王。”
这是一个莫惊春,确实没有想到的答案。
他和清河王不能说有仇,反而有恩。
清河王世子对他态度不错,而清河王本身更是溺爱这个唯一的儿子,原本有了这一层关系,即便清河王瞧不上莫惊春,又为何要突然对莫惊春动手?
莫惊春蓦然想到从前听过的传闻。
他的想法还未深入,就被公冶启的手碰得回神,陛下的手还是很冷。那手指摩挲着莫惊春的额角,带着冰凉刺骨的腥血味。
正始帝黑沉眼底一闪而过冰冷的暴虐,低低笑道:“莫急,夫子……”
他喃喃。
“寡人会为你复仇。”
那如情人呢喃的絮语,却让莫惊春蓦然打了个寒颤。只听得他沉沉吸了口气,宛如透着一声尖锐的泣意,细听却是错觉。
“陛下,您说了这么多,却独独忘了提及一桩事。”
莫惊春闷声说道。
公冶启看着莫惊春的头颅低垂,露出一小段皙白脖颈,他仿佛闻到若有若无的淡香,那是夫子身上的味道。让公冶启的眼底不自觉翻涌出少许狰狞猩红,仿若蠢蠢欲动的恶念。
莫惊春半点都不知,而是猛地攥紧那只手,抬头盯着正始帝,仿佛要在他身上挖出一个洞来,良久,他的神色柔和下来,甚至变得有几分怔然与难过。
莫惊春艰涩地说道,“……您如今这般,都是与臣有关。”
正始帝从前发疯时,只要让他得到极致的愉悦和满足,总归能恢复平静。他疯狂又贪婪,汲取着一切能够索取的东西。
可在他服药后,理智与疯狂融为一体,便在发疯时都留存着一层人皮。
如果他仍然无心无情也便罢了,可帝王如今待莫惊春,可当真说不得一个“不好”,他心心念念的,可不正是这个夫子?
而一旦有了犹豫,便是束缚。
纵使如今这几次失控,正始帝其实从未像从前那样失去控制。
他精准可怕地控制住理智与疯狂的界限。
这便再也不曾满足了。
即便仍是不够,可帝王已经足够克制,方才一直保持着岌岌可危的平静,任由着莫惊春无知无觉地行走在他的心尖。
莫惊春闭了闭眼,他觉得正始帝当真是笨。
又笨拙得有些可爱。
世上,怕是唯独莫惊春会觉得公冶启笨得可爱。
他不知道如何爱人,就束手束脚地压着爪子,露着两只猩红的眼可怜兮兮地趴着,仿佛那样不伤了莫惊春,便不会有事。
分明残忍恐怖,却又让人觉得酸涩。
莫惊春能够感觉到一直存在、蔓延的窒息感逐渐爬到了他的心口,压抑着他的四肢,让他整个人更往深处沉沦。
而他,似乎已经不那么抗拒了。
莫惊春跪在帝王的身前,将他的头颅拉了下来,一口咬住正始帝的下唇。他咬得很用力,像是要吃进去一般,生涩又僵硬地舔舐着唇舌的缝隙。
起初,公冶启似乎有些诧异,可是很快,他拢住莫惊春的肩膀,反客为主。
那才真真要碾碎了莫惊春的肩骨,将他整个人都揉碎在怀里。
…
在清河王还是齐王的时候,他就已经因为过于肥瘦富饶的封地和桀骜不拘的态度,让京城百官尤为不喜。
但是越那时候陛下刚刚登基,也没什么可摩擦的地方,便于彼此忍让下来,可是如今随着陛下在朝中大臣面前站稳脚步,大展手脚,随着连年作战的胜利,威望逐渐攀升时,清河王就坐不住了。
恒氏宗子的死亡,是意外,却也不是意外。
那是清河王设计的。
只是没想到终日打猎,反倒是被鹰叼了眼,他自己的儿子也差点出事。
清河王知道不是正始帝动的手。
可这位敏锐年轻的帝王定然在其中浑水摸鱼,更是生事。
当初他强行带着世子一路出关,闯回封地的时候,他就做好了不能善了的打算。可是陛下似乎是想借用他对付世家,一道道诏令下发,却是软绵无力,除了革除他的封号和俸禄外,其实并无影响。
这无疑让清河王小觑了正始帝。
他老了。
可是他还有儿子。
尽管这儿子如今病恹恹的,可是太医已经检查过,他日后并非不能生育。清河王还未绝后,那一切便有可能。
他从前的人脉在京中虽然鞭长莫及,但是隔着一段时间,还是能够给清河王传递消息,只是时日渐久,力量变得愈发稀薄,但是在被彻底铲除前,他们还是给清河王送来最能得用的一个消息。
——莫惊春。
老太医的医案,被他们偷了出来。
清河王看着上面余毒未清几个字,突然感到天赐我也的狂喜。
正始帝还是太过年轻,不懂得张扬肆意不是好事,一旦破绽流露在外,不过一个眨眼,便能让人毙命。
老王爷拉弓搭箭,百步外射杀了一只兔子。
宝刀未老。
他掀起残忍的笑,不如就让他先来告诉皇帝,什么叫做悔之晚矣?
至于莫惊春是世子救命恩人这样的事情,在清河王看来,不过小事。
他救世子,本就应该。
是臣下的本分。
既是本分,何来有脸讨赏?
世子还是太嫩了些,才会对莫惊春掏心掏肺,真是太纯善了。
清河王在书房踱步,正听着谋士汇报士兵训练的情况,就听到门外有人说道:“王爷,是世子的来信。”世子的身体不适,最近老王爷正让他去一处僻静的别庄休养,跟着一起同去的,还有清河王身旁最是精锐的侍从,他才能放心。
清河王呵呵笑道:“他还颇有孝心,拿来罢。”
那匣子颇沉,取来的时候,仿佛还有粘稠水声。
侍从把匣子摆在桌上,几个谋士围了过来,并几个副将一起,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富贵华丽的匣子打开,露出了世子苍白狰狞的头颅。
清河王的笑意还在脸上,惊恐却爬进眼底。
他的手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是一口黑血喷了出来,两眼一翻,整个都栽倒在地上。
第六十六章
清河王醒来的时候, 王妃和郡主都围在他的床头,见他醒来,声音急切地招来太医。
清河王已经昏迷了半天。
太医进来后, 为清河王细细诊脉,斟酌再三,还是说:“王爷这是怒火攻心, 这几日还是得多养养,方才能下床。”
郡主忍不住哭了出来, “阿耶,这是怎么了呀?为什么阿兄出去一回,人却还没了呢!”下午接到消息, 她们赶去书房的时候, 却只看到世子的脑袋搁在匣子里,王妃当即也是两样一翻晕了过去, 急得郡主一人左右难支,还是几个谋士回过神来, 连忙将太医请了过来,再让奴仆分开照顾两人。
此刻, 王妃也就只比清河王多醒了一会。
清河王靠坐在床头, 脸色铁青得可怕,宛如恶鬼。他老了, 眼眶深深地凹陷进去,脸上的皱痕和花白的头发, 显得他更加苍老恐怖。
许久, 他幽幽地说道:“公冶启。”
他只是念出这三个字, 就如同阴森的诅咒, 让喋喋不休的王妃停下话, 和郡主一起看向清河王。
清河王猛地甩开被子,踉跄地下了床,“何华,赵明,刘康!”
这几个人,都是清河王的谋士,后者是侍卫首领。
他们一直在外面守着,在听到清河王叫唤后,立刻就冲进来,老王爷眼神发红,阴冷地看向刘康,“到底怎么回事!”
刘康猛地跪了下来,悲怆地说道:“卑职已经亲自赶去,发现别院上下,无一活口。世子的身体更是不知所踪!”
清河王的手再度哆嗦起来,他猛地踹翻椅子,发出一声难以遏制的悲痛吼叫,“公!冶!启!”这一回,他更像是要咬碎年轻帝王的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