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正始帝在沉思。
刘昊小心翼翼地给陛下端来茶水, 陛下已经维持这个动作整整半个时辰,不知是怎样的大事,惹得陛下如此上心。
良久, 帝王看着已经凉了的茶水, 语气古怪地说道:“刘昊, 你说准备一场婚礼, 应该怎么做?”
刘昊的脸色微变,但是这丝毫不影响他沉着地说道:“陛下,礼部那里应该留着从前几位先皇婚礼时的章程。”
正始帝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那不一样。”
是了, 莫惊春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刘昊见陛下的反应如此, 便笑着说道:“陛下, 难道您是想要跟夫子举办一场婚礼吗?”
正始帝堂而皇之说道:“为何不能?”
刘昊:“不是不能, 只是如果要走章程, 礼部跟太后那里,未必会……”
正始帝踹了刘昊一脚,那力道不大,但确实带着薄怒,“寡人难道不知, 还需你来说?夫子面薄,又在乎外界声名,寡人自然没想着大办特办,而且公之于众,岂非要将夫子纳入后宫?”他的声音透着少许古怪。
刘昊这心神微动, “陛下从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说道:“寡人从前又何尝想过要将夫子压在后宫中?”念想总归是有, 将莫惊春彻底束缚起来,让他满心满眼都只能看到公冶启, 让夫子的心神中再看不到任何一人的存在。
正始帝怎会没想过。
他不仅想过,还蠢蠢欲动地准备过。
如今不管是东府,还是长乐宫……如果莫惊春愿意将各处都掀开来看一看,必定能发现某些深藏罪恶的东西。
夫子说得不错。
帝王这份情感浓烈着实让人痛苦,可再是荆棘痛苦,他也绝不可能撒手。正始帝的性格如此偏执,一切不可能为之事,他不仅偏要勉强,更要力求完美。
既这世上两情相悦之人都该有个完美结局,那他们也该有才是!
刘昊熟知陛下的言行,从这短短的几句话里,推测出了陛下的想法。
正始帝想要一场属于他跟夫子的婚事。
这婚事未必需要如何盛大,仅仅只需要他与夫子两人。
一场,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婚事。
……这可真是。
刘昊从未想过,正始帝也会有这般纯情的时刻。
看重情爱……
这在帝王家不说是少有,更应当是只此一例。
世间好颜色的娇花如此之多,偏偏正始帝一朵都看不中,只爱慕那翠绿无声的绿植,甚至只要这株,再无他求。
刘昊低声说道:“陛下,奴婢这就去准备。”
“不,不着急。”正始帝的手指敲击在桌面上,像是在沉思,“寡人要的是最好的,你先去礼部那边要个章程。”
刘昊瞧着陛下这意思,不仅是要还亲自准备,还要一一插手细节。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昊想起从前宗亲结婚那样盛大繁华的步骤,不由得流下一滴汗来。依着陛下如此上心的模样,必定是精益求精,短时间内必定是拿不出一个完美的法子。
怨不得陛下很有预见性地说了那句。
确实是不着急,急也急不来。
莫惊春那边,却是不知道陛下已经如此上头,甚至已经兴冲冲地开始计划婚袍的布料。那一日,他从东府回家的时候,到底是快深夜,勉强是将带回来的糕点送去桃娘的院子,自己便径直躺倒在床榻上。
莫惊春躺得像是一具尸体。
他觉得自己也真真像是具尸体,已经活得没脸没皮,面子里子全部都破碎了。
正始帝怎会有如此厚脸皮,这真叫莫惊春百思不得其解。
桃娘次日醒来的时候,拖着莫沅泽,然后还抱着小小的安娘来找莫惊春,趁着莫惊春还没去上值的时候,他们分享了那份重新热过的糕点,然后莫沅泽抗议自己并不喜欢吃甜腻的东西,被桃娘一语击中。
“是因为大嫂跟你说了要议亲的事情,你才会突然不想吃吧,是不是连义哥跟你说了男子不能吃甜的,没有女郎会喜欢?”桃娘继承了莫惊春的敏锐,一下子说出了莫沅泽心里的担忧。
莫沅泽磨牙,但是又不舍得打桃娘,只能气呼呼地说道:“现在就议亲,这也太早了吧!”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是小孩,只是从前就见识过了母亲独自一人在家的感受,即便有小叔在,可是那种长久的孤独不是轻易能排解。
他还不懂情爱,却下意识觉得那不是好事。
他不希望自己未来的妻子也是如此痛苦。
莫惊春笑着说道:“现在只是相看,若是你坚持不要,想要闯出功名再来,那也无妨。大嫂那边我与她说说便是了。只是你近来可会水了?”
莫沅泽之前可不怎么会游水,毕竟生长在北边,即便是有江湖,可谁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去学习?若不是莫惊春点了一句,他都没想起此事的重要。
莫沅泽:“已经可以游出去一段距离了,不过还是得再锻炼一些时日,如今若是我轻易落了水,都不一定能爬上来。”
桃娘:“兄长都不会水,先前居然还试图下水去救人。”
桃娘不经意提起彭家的事情,让他们几人都陷入了沉默,唯独被桃娘抱在怀里的安娘啊啊了两声,胖乎乎的小手试图去抓那桌上最后一块糕点,被莫沅泽眼疾手快拦了下来,无奈地说道:“不可能吃了,你刚吃另一块,小心牙齿都没了。”
安娘的嘴巴有碎屑,被桃娘细心擦去。
安娘嘀嘀咕咕地骂着哥哥坏。
莫沅泽哭笑不得,心情明快了些,看着桃娘说道:“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不必去管他们,莫家的儿女,怎会受这些束缚?”
莫惊春颔首,笑着说道:“沅泽的话没错,不管外界如何,女子可不必如他们嘴上那么过活。别的不说,若是桃娘愿意,也不是没有女官的前例。”他摸着桃娘的头发,声音轻柔下来。
“想做什么便去做,无需压抑自己。”
莫惊春说完这话后,便匆匆去上朝。
哪怕是最开始的彭家,都没想到一件好事会变成坏事,甚至让整个彭家都成了朝廷热议的重心,不过不管是哪一方的说辞,也只在朝上宣议,正始帝从未给出过评价。
帝王撑着下颚坐在台上,漫不经意地听着下面的人争论,仿佛像是在看人耍猴。
正当不知道多少次听到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时候,正始帝懒洋洋打了个哈欠,然后勾了勾手指,让身后的刘昊出列。
刘昊站在台前,轻咳了几下嗓子,突然大声朗诵起了一篇文章。
行文优雅美丽,不论是结构还是用字都异常精准。
便是再苛求的大家,都不能否认这是一篇令人难以移开视线的优美文章。
刘昊朗诵完后,笑着说道:“这是太后娘娘在十二年前,所做的文章。今日上殿前,娘娘突然心神一动,想让朝臣都与之共享,若是诸位大臣有异,可下书意见,与太后娘娘一起探讨。”
这便是太后无声无息的表态。
方才在大加议论的官员就像是被掐住喉咙一样,尴尬地说道:“太后娘娘这是逾距了吧?这……后宫不可干政……”
刘昊漫不经意地说道:“您这话却是错了,如今这热议遍布坊间,百姓可说得,大臣也可说得,男子说得,女子自然也可说得。”
正始帝什么都没说。
可既然太后娘娘的话借由刘昊的口传到前朝,却也无声表露了正始帝的不耐烦。
这烦了十来日的讨论才暂时蛰伏下来。
下了朝,许伯衡等人被正始帝薅去议事,走在宫道时,正始帝甚是不耐地说道:“这群人怎忒多话?朝上的事情可是不少,却是开始折腾起女人是不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歪门来?这么多事,怎么不想着去西北扛异族呢?”
薛成踱着步走在后面,“陛下,有些人不过自己心胸狭窄,这才枉顾了旁人看法。不过男主外女主内,阴阳调和,也是世间常有的事情。”
正始帝嗤笑了声,“便是两个男人,两个女人在一处又如何,碍谁的事了?”
彭怀远擦着汗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这传宗接代,还是要的。”
正始帝的声音更冷了些,像是在刮骨般森然,“血脉有什么好传承的?就跟先皇生下来的那几个废物?这倒是有趣,这不是还没传承多少就已经没了吗?多生有何用!”说这话的人是皇帝,而且举例的人还是之前因着谋反被杀的皇子,一时间这些跟着的朝臣也无话可说。
直到快到贤英殿前,许伯衡才淡淡说道:“陛下,那些抗议的人不过是在畏惧。世间不论男子女子,都有其才能。男子会有野心,女子也会有。可如果一桩事情上只有一种人可以获利,那竞争总比两种人都可为……来得容易些。”
他略欠了欠身,“此不过排除异己。”
许阁老说的话甚至从容,却透着刺骨的冷意。
世间事,不过利益二字,最是分明。
白马过隙,随着时间过去,短短一月时间已到。
那《云生集》的借阅也便结束。
孟怀王和王妃按理来说也应该折返封地,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这么做。
孟怀王妃花了些时间找了几位愿意教授女学生的夫子,然后在寻昌坊买了个三进的宅院,充作女子书院。
而后孟怀王妃将京城善堂中收养的数十位孤女带入女子书院。
她不是一时兴起,在离开京城前又留下负责的人手,待回到封地上后,孟怀王妃同样行了这样的举措,她开始为封地上的女性建立书院,只招收女学生。同时将《云生集》捐了出来,放在书院中,充任书院的镇院之宝。
有了《云生集》在,陆陆续续有了不少才学渊博的夫子,当真将这书院的名气给宣扬出去。
这是在孟怀王妃离开后的事情,不过眼下京城中的女子书院,已经闹得沸沸扬扬,不少人只在看戏,可是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陈文秀却是彻底愣住了。
陈文秀觉得有些不对。
她在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图纸,包括在明春王那里的经历全部都说了出来。最开始的几天,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还是备受监视,但随着时间过去,陈文秀这几日已经就可以从关押她的地方出去走走。
虽然她身后还是会跟着一两个看守她的侍从,就像是从一个监狱掉到了另外一个监狱。但是不知为何,陈文秀还是感觉到了一种解放的感觉。
至少这些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而不是跟着明春王那种看似是在为她好,面上什么都不显露,实则在私底下却是各种手段!
相较于那种面上一套底下又一套的做法,陈文秀更喜欢直来直往。
陈文秀还是带着面具。
她的模样在宗亲面前不是秘密,为了以防万一,她不敢露出太多的痕迹。
跟着她的两个侍女一个叫柳叶,一个叫柳红。
这名字总给她一种怪怪的感觉,像是以前在哪里看过一样。
但是名字应该是听起来熟悉,怎么会是“看过”呢?
她总觉得另一个应该叫柳青。
陈文秀时常会有这样感觉奇怪的时候,也没有再去追究。
她失去了很多的记忆,能想起来的不多,只在她从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醒来,然后为了帮助她的爹娘做了类似弓弩的器具,最终被路过的明春王偶然发现再带走开始的。其余的更早之前,据说因为陈文秀摔倒在山崖下,所以怎么都想不起来那些过去。
莫惊春来看过她一次,顺便还给她带了伴手礼。
也是在他来之后,陈文秀的待遇便好了一些,至少不会连门都出不去。
陈文秀猜测大抵是有莫惊春在,她才不至于直接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