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那个狗皇帝对莫惊春的态度实在好得出奇,据这些天陈文秀在坊间溜达得来的情况,她感觉得到正始帝的手段残忍,尤其是虚怀王……但是这么多生事,却没有让百姓觉得动荡,尤其是他们一路赶往京城的时候,偶然经过的那些站在打仗的城镇,陈文秀也不是没听到那些流民的看法。
他们并不认为这便是绝望……尤其是打仗的人是莫广生,这更给了他们一种无名的高兴。
百姓仍然对朝廷怀有信心。
这无疑是陈文秀最敬佩正始帝的缘由。
他剑走偏锋的同时,却一直险之又险地把住界限,并没有真的为此出事。
这不过是帝王纯粹冰冷的理智。
陈文秀在西街溜达,跟身后的柳红说道:“先前跟你借的三两银子,等我回去拿之前的玉钗还你罢,如今我可是身无分文,倒是没有别的……”
那还是她在逃跑前,戴在头上的。
那些绑匪……不,是暗卫虽是收走了东西,但在后来她得了自由后,这些东西也都悉数还给了陈文秀。
但没有钱。
陈文秀跟在明春王身旁时也是没有钱财的。
王爷会给她大量的珠宝,会给她做漂亮的衣物,但是那些钱财……都是给了陈文秀身旁伺候的侍女掌握,说是生怕她年纪小被骗了。而那些珠宝上都刻着王府的印记,只要陈文秀敢在明春封地上使用,无论她走到哪里,都会立刻被王爷找到。
不过眼下他们在京城,就算佩饰上有明春印记,那倒也没什么所谓了。
柳红笑着欠身:“女郎可莫要给奴婢了,管事的说了,您之前给出来的东西至关重要,所以特特按着幕僚的待遇给您发赏银,过两日便会到府上。到时候女郎直接还奴婢便是,怎需要用得上那玉钗?”
那玉钗可是值上百两。
陈文秀微讶,那正始帝着实比明春王大方。
至少不会给那些中看不中用的东西。
毕竟这玉钗能给了柳红以后用,可现在却还是当不了的,不然轻易就能泄露了痕迹。
尽管……陈文秀怀疑那些聪明人其实都猜得差不离了。
是谁掳走了她,又是谁在其中较量……这些事情,她还是不要参与了。
得了柳红的话,陈文秀的心情显然高兴了不少,带着人便往西街的糕点铺去了。她坐在西街的二楼上,看着窗外来往走动的行人,笑着对柳红说道:“我从前听人说过这里的糕点好吃,但是我一直没有机会出来,这一回,我倒是想知道这糕点究竟是有多好吃。”
柳红:“这里的招牌糕点,便是女郎之前点的奶香糕。”
陈文秀笑着说道:“是的,不过这间店铺地主要受众还是姑娘家……哈,我现在真是搞不懂,我当时才十五岁,怎么就答应要嫁给明春王了呢?”
柳红:“他毕竟是王爷。”
陈文秀摇了摇头,“这是他的身份地位,跟我全然不匹配,而且我才十五岁,还是未成年呢。”
柳红奇怪地说道:“未成年是什么意思?”
陈文秀漫不经心地说道:“还不满十八周岁就叫未成年。”
柳红微蹙眉头,看着小二将她们点的糕点不断送进来。
陈文秀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奶香糕,便被那暖香的味道折服,眯着眼享受起来,“这可真是好吃,怨不得当初明香说得天花乱坠……”
“明香?”
柳红捉住陈文秀话里的词语,“女郎指的是焦家的明香女郎吗?”她的记忆力不错,从无数名字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
陈文秀停住吃食的动作,侧头想了想,然后颔首说道:“那应当是在京城时,京兆焦氏下了拜帖,王爷带了我过去。我记得那时候,孔秀也在。
“她和木淮在宴席上大吵了一架,然后身为主人家的明香便去安慰孔秀,我那时候还不知孔秀是什么脾性,见她哭得可怜,便也打算去安抚,走近的时候只听到了几句话……
“不过明香也当真厉害,那孔秀的性格其实甚是恶劣,她能够将人安抚下来,这情商可真是高。”
柳红早就习惯从陈文秀的嘴巴里蹦出来不少奇怪的词语,尤其是在她不经意的时候。
上头特地叮嘱过这个时候不要去打扰她,任由着她说下去便是。记住陈文秀说的每一个词汇,然后回来再行总结。
不过陈文秀不是个难伺候的人,她甚至不喜欢人伺候,也不喜欢人下跪。
性格温和可亲,说话软软的,又才十几岁,其实也不招人烦。
柳红轻声说道:“前些日子,就在女郎跟那位离开京城的前一二日,宗正卿正好在西街受袭,此事您可记得?”
陈文秀当然记得。
她也在多次审问中得知那个温和的男子叫莫惊春,是莫家出身,也正是因为他掀开了虚怀王府这一件惨事。可是陈文秀跟莫惊春的两次简短接触中,却让人轻而易举地就喜欢上他这个人。
即便她再是惴惴不安,可是身处莫惊春身旁的时候,便有一种出奇的安抚。
就像是……他本身就具有这样奇特的作用。
他让人如此平静,甚至再感觉不到任何威胁。
“你的意思……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跟明香有关?”陈文秀敏锐地抓住了柳红所表露出来的暗示,即便那只是无意间带出来的。
柳红:“女郎,孔秀之所以会出现在西街,据说是被旁人建议去的。但实际上在追查的过程中,孔秀并不能说出究竟是谁告知她的。您可以确定,此事真的跟焦明香有关吗?”
陈文秀沉默了一瞬,从柳红的强调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而是另外一份幽深持久的愤怒。
陈文秀仔细回想着当日发生的事情。
明春王带她前往焦氏祖宅时,说的是带她出去放松心情。焦氏乃是世家名贵,与诸王相交也甚是正常。那一日除了明春王外,也还有几位郡王受到邀请,当然名义上是为了焦家中一位男丁的成人礼。
陈文秀便是在这一次宴席上认识了孟怀王妃。
她甚少参加这种异常复杂的宴席,尤其她们这一次来,名义上还是为了太后的寿辰,还没参加,陈文秀便已经开始紧张起来。是孟怀王妃带着陈文秀一点点加入那些女眷的聊天中去,她这才开始逐渐适应。
在孟怀王妃带动她之前会感觉到的那些若有若无的鄙夷消失了,陈文秀只能感觉到那些笑意盈盈的面容,那其中,便有焦明香。
焦明香长得明媚大方,是京兆焦氏这一代中的长女,出落得异常动人美丽。
那次宴席正是焦氏主场,她忙前忙后,却没有让任何一人落下,就连木淮跟孔秀在她面前争吵起来,她也能立刻将他们分开来各自安抚,着实是个情商高的人。因着木淮之前曾在口头上奚落过她,所以陈文秀不自觉带着侍女往焦明香和孔秀那里走了走。
焦明香和孔秀站在假山下,正温声细语地安慰着郡主。
“郡主,您与木淮郡主都是姊妹,出门在外,若是争吵起来,也是不美。”焦明香淡笑着说道,“如今出了这事,起因多少跟您有关,若是您愿意的话,明香代您给那位赔个不是,也便是了。”
孔秀冷着脸说道:“她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当你去给她赔不是?罢了罢了,都是一家人,等我回头随便给她送个东西,下得了台面便是。”
焦明香笑了笑,“郡主乃是宽宏大量,这才不再计较才是。不过这礼物,您可想好怎么挑了吗?”
孔秀:“随便找找从前的东西,难不成还要多贵重?”
焦明香摇着头笑,那笑意仿佛在眉梢,不曾落下,“您这话却是错了,都是女子,何尝需要那么贵重的东西?自家姊妹,一盘糕点,一碟亲手做的菜,那都是极好的。正如那西街上的糕点铺,那里的糕点可是京城闻名。虽不是多贵重的店面,可是那味道乃是一绝。”
“西街?”孔秀挑眉,“我打来京城,可就没怎么出去过。”
焦明香:“西街那处,不是多么名贵的地方,就是贪图个野趣便是。罢了,瞧瞧我这说什么呢,那里的东西怎么能入得了郡主的嘴,还是再寻一些别的……”
“不,这个正正好。”孔秀笑了起来,“她也不值得多好的东西。”
陈文秀当时就在距离她们没几步的地方,只是因为假山在,所以才没有看到她们的身影。
“她们是认为假山这地方究竟是多安全吗?站在假山下就可以巴巴说上这么多话,怎么就还不给自己想想,这最不安全的地方,其实就是看着最隐蔽的地方呀。”陈文秀摇头晃脑地说道,“如果要说的话是不能为人所知的,那肯定要选那最是空旷的地方,保准来一个发觉一个,谁都偷听不了。”
她朝着嘴里丢了个奶香糕,深觉自己说得有理。
两个时辰后,陈文秀再度面对正始帝。
不得不在皇帝一张臭脸下,将之前说的话又再重复了一遍。
如果不是莫惊春在的话,陈文秀相信陛下更想要将她抽筋扒皮。
至少他表露出来的眼神便是如此恐怖。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陛下,于情于理,还得感谢陈女郎提供的佐证。”
“或者,从一开始她就死了,就不存在这件事。”正始帝面露微笑。
陈文秀默默哆嗦了一下。
莫惊春的余光瞄到了,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但他知道他越是维护,陈文秀的处境就越糟糕,只能避开不看,对着帝王说道:“陛下,孔秀并不记得当初是谁告诉她西街的事情,只是笼统地说是在宴会上得知的。或许可以从这里入手,查一查,究竟是什么手段能够扰乱一个人的认知,尤其是,焦明香有何动机?”
正始帝挑眉看向莫惊春,“夫子认为此事跟明春王有关系?”
莫惊春:“或许有关系,但绝不是最直接的关系。”他的神色稍显淡漠,像是事不关己,“如果还是明春王想要杀臣,何必绕这么大一圈呢?他手底下任何一个死士,都要比这一桩事更为简单。
“再加上,孔秀所使用的武器,乃是弓弩。是最开始明春王为了能够跟虚怀王合作,继而得到他封地上矿石时献出去的贺礼,这样的东西……如果一旦在京城用出来,必定会惹得陛下瞩目。他是绝对不可能在起兵前就暴露出自己的底牌。”
陈文秀下意识说道:“你说得不错。”
正始帝跟莫惊春的眼神同时落在陈文秀身上,吓得她一个瑟缩,嗫嚅地说道:“明春王之前还曾后悔此事。最开始制式弓弩的成功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不然他不会贸然做出这样的决断。而且,在离开京城前,他还曾为孔秀的事情恼怒过。”
所以此事,至少看起来跟明春王没有关系。
莫惊春不由得说道:“陛下,究竟是您太过不得人心,还是这天下,竟然藏着如此多……颇具想法之人。”
陈文秀吓了一跳,却是没想到莫惊春居然敢说出这样的话。
这已经是在暗示皇帝的统治出了问题。
正始帝淡定地说道:“难道夫子不知道吗?公冶王朝五六百年的时间,皇室内叛乱的次数大大小小,一共达一百多次,平均便是四五年便有一次。这还没算上两百年前那次叛乱里出现的农民起义。”
帝王露出个森然的冷笑。
“公冶家,从头到尾都没什么正常人。”
陈文秀已经巴不得将自己缩成个小团,这样一来,或许能够避免她不得不再听下去的危机。
她有点胃痛。
为什么要坐在这里听他们聊着那些隐秘的事情?
莫惊春淡定地说道:“臣觉得废人公冶明,应当算是个正常人。”
至少他知道,年前正始帝还偷偷去看过他。
虽然陛下去的时候,还顺带将公冶明的“软弱无能”给嘲讽了一顿,但是回来后,他又让人给皇陵送了不少宫造的炭。
这嘴上一套,暗地里又是一套。
正始帝冷笑了一声,眉梢皆是寒意。
“他确实是寡人这一代内最是正常的,所以,他被废了。”
陈文秀心里的腹诽已经无处安放。
……皇帝这是承认他也不是个正常人?
不是,在这之前,是莫惊春暗示陛下不是个正常人。
陈文秀在心中衡量着自己之前给这两人下的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