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说,这也是刘昊心中困惑。
陛下寻常发疯是发疯不到夫子身上去的,可这一回倒好,将莫惊春气得够呛,两人间莫说是冷战,至少气氛是极其尴尬。而刘昊身为正始帝的“帮凶”,此刻竟是不能跟从前一样和莫惊春说说好话,只能尴尬地徘徊在两者间。
正始帝最近的情绪稍显暴躁,刘昊就是害怕陛下冷不丁一个失控,再来一回,那可真要玩命。
太后见刘昊支支吾吾给不出个说法,登时紧蹙眉头,眼波里透着恼怒,“皇帝寻常便说身旁不要放人,结果现在倒好,跟前就只剩了你一个。哀家问你,你倒是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要你何用?”
“母后,孩儿身旁也就这么个得用的,您将他叫了过来,岂不是让这身旁连一人都没得可用?”正始帝的声音由远及近,悠然从门外飘了进来。
德百正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不敢抬头。
太后瞪了眼身披冠冕来宫的正始帝,长长的指甲按在衣襟上,捂着心口说道:“哀家总有一日要给皇帝吓死。”当然气死也是有可能的
正始帝朗声笑道:“母后这话可说不得,孩儿还盼着您能长长久久呢!”
太后被正始帝的话逗得笑了起来,到底没再跟之前那样郁郁,叹声说道:“长长久久岂不是要成了老妖婆?该是什么岁数,那就什么岁数得了。皇帝却是来跟我说说,刘昊说的那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她再不喜皇帝和莫惊春的厮混,也听得出来此事跟莫惊春没关系。
根源还是出在正始帝身上。
正始帝黑沉的眸子透着笑意,兴味盎然地说道:“母后什么时候对夫子这么感兴趣了?可惜这几日夫子生寡人的气,可是不愿入宫来。”
帝王这话听着是带气,可太后却没从帝王身上看出多少怨怼来。
更像是……一种欢愉喜悦的口吻。
太后险些以为自个儿辨认错,有些奇怪地说道:“哀家瞧着,皇帝可是半点没有不高兴的样子,难不成……”
正始帝:“寡人只是想让夫子亲手报仇罢了。”他干脆地说道。
太后这下,倒是真的有点火气,“那有千百种办法,你何必偏偏用这招?”
正始帝平静地说道:“便是有千百种办法,寡人便偏生要用这招。”漆黑的眼眸缓缓抬起,深邃异常,仿佛透着幽冥恐怖的暗色,“母后,如果一人身负缺陷,那该如何?”
这前后的对话,异常不同。
太后似有所感,蹙眉说道:“皇帝想说什么?”
正始帝冲着太后摊开一只手,露出根骨分明的手指,苍白的手指透着冷意,看着矜贵骄奢,殊不知这只手可以轻而易举地掐断骨骼,断绝生机。
“寡人这只手,可以牵住夫子,也可以牵住刘昊,但任是谁,都没有夫子来得契合,母后知道是为什么吗?”
太后何其聪明,在正始帝这句话落下,她的脸色微变,盯着皇帝的手指不说话。
她冷笑一声,“你与他的磨合冲突,可是不少呢。”
正始帝收回手,将大手按在扶手上,漫不经意地说道:“可即便是如此,他乃是最契合的一个。”
再无别人。
太后沉默,她听得出来正始帝的暗喻。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想要与旁的契合,便是其长短对应。
互有缺漏,互有所补。
“皇帝如此强迫,到底是无视了莫惊春的意思,”太后淡淡说道,“早些时候,是皇帝说要让莫惊春活得自在些,可是如今来看,皇帝啊,你才是让他最不自在的人。”
“呵呵。”
正始帝轻笑起来,那清冽的笑声中倒是透着一丝诡异的餍足。
“夫子可也叫寡人挠心抓肺,异常可恼。”他的尾音诡谲上扬,仿佛是喜悦,又像是痛恨,奇怪的情绪扭曲在话语里,一时间竟是分辨不出来,“……寡人只想让他多活些时刻。”
这话可真真叫太后不解,她看了眼呆若木鹅的刘昊,紧蹙眉头地说道:“莫惊春可不是活得好好的?”
正始帝懒洋洋地舒展着身体,跟条蛇一般地滑落下来,居然是硬生生挤在太后边上的脚踏,这窄小低矮的地方挤着正始帝这长手长脚,几乎塞不下去。
他赖在太后的脚边,漫无目的地扯着腰带上的软白小球,将其揉搓扁搓,熟悉的触感在手掌炸开,让正始帝的神色变得平和了些。
他将白球生生压在掌心,几乎压扁成一块饼子。
抠在掌心的手指冰冷得出奇。
他没有回答太后的话,只是眉间的冷意越来越浓,直到最后仿佛透着死气。
莫府,外院书房。
莫惊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原本正在画的画作就因为这一哆嗦,毁于一旦。
他叹了口气,停下笔来看着他画的东西。
心不静,不管画多少遍都没有用。
他将画废的画纸揉了起来,一下子泡进了笔洗里面,然后再将毛笔也插了进去,背着手开始在书房溜达起来。
莫惊春心里惦记着事。
【宿主,您的心率过快,请谨慎思考】
莫惊春蓦然被精怪的话说得回过神来,无奈地说道:“你这提醒,可半点都听不懂。”他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对精怪说话。
“陛下如今的身体状况如何?”
精怪依着莫惊春的话,将正始帝的数据调出来。
除了偶尔的数值变动,莫惊春的眼睛还是落在那血红的道德上。片刻后,他移开眼神,长长吐了口气。
莫惊春看起来有点恼怒。
但也有点奇怪。
身处这寂静的书房,莫惊春突然升起一种困顿的感觉,他揉着眉心踱步,自言自语地说道:“陛下让我亲自动手,是想让我体会到什么叫有仇报仇,还是想强迫我跟着陛下的道走?”
这两个看起来蛮有可能。
可是莫惊春却一个都不信。
正始帝不会为了这么简单的理由去强迫莫惊春做这样的事情,在那日发生的惨状后,莫惊春精疲力尽地想过,那一日的正始帝显然不对劲。
可是莫惊春看着任务十四,却无论如何都琢磨不透正始帝的想法。
他再叹气时,窗外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桃娘抱着安娘笑嘻嘻地说道:“阿耶,您怎么还在这?”她清晨带着安娘过来溜达的时候,就看到莫惊春在这里,没想到已经是午后,阿耶还在这里。
莫惊春淡笑着说道:“只是在画画。”
桃娘探头,“画呢?”
“笔洗里。”
桃娘看了一眼,忍不住笑。
那笔洗里可不止一张画作,怕是还有几张。
她抱着安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奶娘和侍女都站在门外,不敢进来。莫惊春顺手将小安娘给抱了过来,大手抱着她的背脊按住,让她舒舒服服在肩头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歪着,然后才看着桃娘,“你都过来两回,总不会只是为了说这些。桃娘,你想要阿耶作甚?”他语气温和地说道。
从莫惊春的口吻里,半点觉察不出他心里的焦躁。
桃娘知道阿耶敏锐,扭扭捏捏地说道:“再过些时日,便是城外谭庆山的严华会,不知阿耶可有时间,跟家中一起过去?”
谭庆山?
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让莫惊春怔愣了片刻。
他摸着安娘已经逐渐留起来,扎着小揪揪的后脑勺,笑着说道:“大嫂要带你们去严华会?”
家中时常会去谭庆山礼佛。
他是知道的。
桃娘点了点头,“听说严华会很热闹。”
莫惊春:“华光寺很出名,他们的严华会,达官贵族的女眷都会往来,去顽一顽也好。”他是不信神佛的,即便是有这个古怪的精怪在身上,莫惊春寻日里也完全没想过这些。
他算计了一下时日,颔首说道:“那一日我送你们过去。”即便没有明着说,但是桃娘脸上当即就露出大大的笑容,高高兴兴地冲着莫惊春矮身行礼,然后就跑了。
……跑了?
莫惊春低头看着还哼哼唧唧在他身上,试图抓着他的耳朵的小安娘,有些哭笑不得。
安娘的岁数不大,如今快要三岁,但还是个胖乎乎的小墩墩。
她精致可爱得很,就是有点爱睡。
在莫惊春的肩头趴了一会,这小圆球又逐渐闭上眼。
啪嗒,睡着了。
莫惊春稍稍停下来,她就哼哼唧唧地闹着小脾气,无法,他只能抱着这小墩墩在书房走了一圈又一圈。
许是身上压着一份沉甸甸的分量,倒是将莫惊春之前浮躁的情绪全部压了下来,反倒是看得更开阔了些。
莫惊春决定等严华会后,找正始帝好好谈一谈。
不管陛下的欲念为何,都不能再这样野蛮滋长。
“严华会?”
数日后,在莫惊春和袁鹤鸣等人照旧的见面里,袁鹤鸣提起此事的脸色有点奇怪。张千钊劈手夺走袁鹤鸣手里的酒,“严华会怎么了?我夫人那一日也准备带着家中儿女过去。”
严华会是一个佛寺重要的庆典之一,意义重大,如张夫人这样的佛信徒,肯定会在那一日前往谭庆山的。而且华光寺也不是每年都会举办,一般来说五年十年,才得了一次,上一次,是十年前。
袁鹤鸣嘟哝着说道:“我就是觉得不太安全。”
莫惊春吃了两口热酒,斜睨他一眼,“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这模棱两可,倒是让人听还是不听?”
袁鹤鸣一摊手,“我也想知道哇,不过谭庆山那边最近有点复杂。有一伙贼寇闯进了谭庆山深处,你们也知道那谭庆山到底有多大,华光寺那片地方不过是九牛一毛,再深入进去,深山老林的,就得靠着那些老猎人才能勉强找到路。如果只在外围,倒是没什么,到时候别深入便是。”
他说这话的时候,却是没有看着别人,而是勾勾地看着莫惊春。
张千钊大笑起来,“你便是将莫惊春看穿了,那也是没用。这天底下最无法衡量的,不便是所谓的运气吗?”
袁鹤鸣翻了好大一个白眼,无奈地说道:“既然子卿要护送家里人过去,就多警惕些,别到时候家人无事,反倒是你翻了车,那才是笑话。”
莫惊春淡定地踹了他一脚,平静地说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袁鹤鸣:“狗嘴里本来就吐不出象牙,罢了罢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何须担忧明日事?来,干杯。”
他喝得够多了。
莫惊春和张千钊明明都将他的酒坛和酒盏都抢走了,却不知道他究竟从哪里又摸出来一个,还斟满了酒,美滋滋地品尝起来。
“最近朝廷闹得可厉害,”张千钊吃下那口酒,感觉从喉咙烧到胃,“焦氏被弹劾数次,再算上言官那阵仗……怕是要出事。”
袁鹤鸣兴意阑珊地说道:“狗咬狗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