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千钊一个酒杯砸到袁鹤鸣的脑门上,幽幽说道:“这话在这里提起来便算了,出去可莫要说我与你是一道上的,免得你被文官的唾沫拍死的时候还顺带拉上我。”
袁鹤鸣顺势躺倒在椅背上。
莫惊春:“焦氏之前帮助朝廷一事,怕是惹了人的眼。不少世家本就不满焦氏压在他们头上,如今焦氏的利益与他们站不到一处去,便有了扭曲之态。”
袁鹤鸣:“只要焦氏自己不出问题,这百家之首,又不是靠着谁的声音大,自己嚷嚷着就能够取而代之的。”
这要的是潜移默化,是世家的认同,是百姓的赞许。
这需要时间。
莫惊春:“只怕有些人等不及了。”
气氛猛地凝滞下来,片刻后,张千钊给三人倒酒,低喝了一声,“别想那么多无趣的事情,早些吃了回去睡觉罢!”他的意思是将最后这点酒吃完就走,岂料他低头一看,袁鹤鸣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了三坛子。
张千钊:?
袁鹤鸣嘿嘿笑道:“一人一坛,岂不是正好?”
莫惊春:“……”
倒是想将这酒坛砸在袁鹤鸣的脑门上。
等到莫惊春强撑着一口气将这两个损友给送上马车后,墨痕悄无声息地扶住莫惊春,“郎君,您的脸好红。”
莫惊春无奈地说道:“今夜吃的倒是还好,可是袁鹤鸣那厮可真不是东西,每一坛子酒都不一样。”混在一起吃下去后,倒是觉得腹中古怪,难受得紧。
墨痕扶着莫惊春上了马车,他看得出来郎君还未彻底吃醉,就是有些迷瞪。莫惊春用冷水帕子捂住脸,将醉意压了下去,闷在手帕里长出了口气。
墨痕轻声细语地说道:“郎君心中不高兴?”
莫惊春:“怎么看出来的?”
墨痕讪笑,轻声说道:“您每次不虞时,呆在书房的时间便长一些。最近这些时日,奴婢就没怎么看您从书房出来过。”
除了每夜回去休息的时候。
莫惊春有些头疼地说道:“公务上的事情……不过,也有些私事。”
马车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滚过的雪痕会在明日来临前变得冻结,然后再在初生的朝阳下软成雪水,最终消失不再。
墨痕:“若是有烦心事,不如说说看,也好让小的分忧。”
他自诩还是有这个分量的。
莫惊春:“你听了可别后悔。”
墨痕愣住,“小的听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他高兴这信任还来不及,为什么会后……
“和陛下有关。”
墨痕:“……”
沉默。
是的,会后悔。
但相较于震惊,墨痕更觉得奇怪,他小心地说道:“夫子怎么会跟陛下置气?”莫惊春的脾气忒好,要惹得他生气发怒可实在是难得。
莫惊春原本想要回答这问题,但是话还未出口,他的牙齿磕到舌头,血味一出,疼得他清醒了一下,便有些没趣味了。
这乃是无解。
即便寻求旁人的意见也是无用,归根究底,莫惊春只是还没想到最关键的点在哪。
…
落雪初下,在晨光微熹时,总算停了,日头爬起,却是个艳丽的好天。暖阳高挂,照得人身子骨暖暖,拂去了少许寒意。
莫惊春起了个大早,吃过早食就往阍室去。
墨痕牵出来一匹骏马,那光鲜亮丽的皮毛和柔顺的鬓发,足以看得出来这是一匹好马。
她的前马蹄蹬了蹬,然后马尾巴抽在莫惊春的腰上,就像是一个有些抱怨的拍打。
这是莫惊春的马。
最近半年来,莫惊春都没什么时间出去,只能苦了她一直出不去马房。偶尔会有马夫牵着她四处溜达,可是她又不愿意其他人骑着她飞奔,就只能如此。
不多时,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出来,上了门口等待已久的马车,而莫惊春则是翻身上马,带着他的好姑娘在前头小跑起来。
这一回出门,莫惊春除了以往的人数外,又多带了十个家丁。
这浩浩荡荡的队伍,倒是与莫家低调的习惯有些不同。
但这样一列队伍,在今日出城的马车里却是半点都不显张扬,更有其他张扬奢靡的王府出行,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
莫惊春特特看了一眼,今日要去谭庆山的人数可真不少。
寻常有些稀疏的官道上却有不少人影,各类香车,跑马的少年郎,甚至偶尔还能看到一二个骑马飞奔的女郎,那畅快的笑意倒是与今日明媚的时节有些符合。
谭庆山不算近,这一路过去,等到了,大半个早上也便过去了。
等到了谭庆山脚下,这才叫人山人海,几乎都寻不到下脚的地方,到底还有人维持秩序,不算特别凌乱。马车停下来后,马夫和车夫立刻过来牵着马匹,莫惊春将几位女眷接了下来,然后吩咐家丁时刻跟着三位,不可有任何的疏忽。
莫家自然是有资格参与严华会,午后的那场经,徐素梅带着两个孩子进去听。
莫惊春却是没进去。
他吩咐家丁在那处守着,自己倒是牵着马往外走了走。
如今整个谭庆山都笼罩在了佛香中,不管莫惊春走到何处,都几乎能够闻到那缭绕不去的檀香味。他摸了摸好姑娘的鬓毛,埋进马脖子里放空。
他对这异常热闹、世外之物与世俗融合到一处的场合一贯不太提得起神。
好半晌,他听得远处的热闹再起。
一个莫府家丁来寻他,“大夫人和两位女郎跟着师傅们去了后院礼佛,大夫人说,请二郎自便便是,等晚些时候在马车处汇合。”
莫惊春点了点头,让家丁回去。
眼下他的身旁除了他自个儿,一匹马,还有墨痕和卫壹。
他们两个倒是跟着家丁一起过来了。
莫惊春懒洋洋地说道:“华光寺的严华会甚是难得,上一次举办还是在十年前,你们两个若是想去,也可以去看看。”
墨痕摇头说道:“郎君,都是人山人海,有什么可看的?难道是要去看人头吗?”
卫壹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可真是没趣,正是人山人海,所以那些女眷才觉得热闹。”到底女儿家出门的次数少些,越是热闹,对她们来说便越是难得。
莫惊春牵着马往华光寺下走了走,离开了最是热闹的地方,那些聒噪的声响便逐渐静谧了些。虽然还是能够听到,却仿佛一下子从世俗人间走到了方外之地界,整个人都清爽起来。
卫壹没来过谭庆山,看什么都很稀奇。
墨痕一边走,一边在跟他说着谭庆山的传说。
这谭庆山出名,多是因为华光寺。
华光寺所在的地方,也只在外边的山面,却是没有深入到里面去。
每年京兆府都会接到几宗关于谭庆山的失踪案子,可是那里面的地形复杂诡异,除非有人带路,不然非常复杂。就算是老手,也不会在没准备完全下冒然进去。不过也因为这里地形如此复杂,山贼也没怎么听说过,只偶尔会有人看到一二大虫或者熊瞎子,便算得上稀奇事了。
墨痕:“郎君,这里怎么会有这么一处平坦的地方?”
莫惊春回神,这才留意到,他们不知不觉到了当初那一片他和陛下“对坐吃茶”的地方。那点星的绿意在素白中挣扎,仿若回到了从前。
莫惊春沉默了片刻,突闻身旁的好姑娘鼻子抽了抽,然后蹄子有点紧张地刨开地上的雪和土。
莫惊春微蹙眉头,这里有人?
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听到好姑娘嘶鸣了一声,而后当真从地上懒洋洋地坐起来一个人,只他的衣裳异常素白,倒是险些和地面融为一体。
在他撑起身体,露出真容的那一瞬,莫惊春清晰地听到了墨痕倒抽一口气。
“……夫人?”
莫惊春奇怪地侧过头去,却看到墨痕闭着嘴巴,异常严肃。
……他听错了吗?
莫惊春半信半疑地回过头,正对上了站起身的公冶启。起来一瞧,便看得出来陛下穿着的衣裳倒不是纯白,只是躺下的时候太过安静,几乎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即便是莫惊春方才曾经扫过那地方,也实在是没认出来。
“陛下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蹙眉说道。
而且还是独自一人在这。
正始帝拍了拍袖子,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夫子怎么会在这里?”
莫惊春:“臣在休沐,顺便送家里人来礼佛,参加严华会。”
正始帝露出微笑,淡定地说道:“巧了,大皇子听闻宫外有严华会,特别想出来看,寡人便顺手将人给带出来了。”
莫惊春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信就有鬼了。
陛下不嫌大皇子事多想要杀了他就不错了,怎可能是为他出来?
但是陛下既然这么说,不管他出宫的原因是为何,但他肯定是真的带着大皇子出来。
莫惊春:“敢问陛下,大皇子眼下在何处?”
正始帝:“刘昊带着他在听经。”
莫惊春:“……”
刘昊会哭的。
莫惊春有些无奈,他本是想牵着好姑娘往陛下那里走,但是奇怪的是,缰绳一动,原本非常听话的骏马却死死地扎根在那里不肯走了。莫惊春攥着的缰绳不能够将她扯开,反倒是她低下脑袋,一个马嘴咧开猛地咬住莫惊春的袖子,不断将莫惊春往后拖。
莫惊春被她扯得踉跄了几步,手撑在马腹上,奇怪地说道:“怎么……”他停住。
手掌贴着的地方,在微微颤抖。
她在害怕。
莫惊春沉默,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可只要他走出一点,她都会不厌其烦地叼住莫惊春的袖子,然后再将他给扯到后面去。
如是再三,莫惊春的袖口都要被她扯烂了。
……是正始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