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面色苍白,但神情不变,默然立在那里,仿若情绪无喜无悲,不为外物所动。
陛下如此悍然的举动,到底是……
莫惊春心中隐约有几个猜测,一时间却仍不能言。
好半晌,莫惊春听到有把苍老的声音长长叹了口气,然后便是轻微的椅子推动声,他看到坐在前头,一直不说话的魏王突然站起身来,苍老的声音带着迟疑和犹豫,“陛下,您既然提及此事,那本王正有一桩疑窦,还请陛下解释一二。”
这位老王爷在朝会上从来都是隐形人,就没见他说话的时候。
他岁数已高,每每来此,那摆在前头的座位,总有一个是留给他的。此刻他突然站起来,不知多少人猛地看向他,眼神犀利,像是要探寻这位老王爷突然出列的缘由。
正始帝偏了偏头,漆黑幽暗的眸子透着诡谲的亮光,“你是想问,寡人仰慕之人,究竟是谁?”他的声音拖长而又暗哑,似乎还能听到其中压抑的情感。
随着陛下开口,他缓缓对上莫惊春的眼。
莫惊春立在下方,佁然不动,却是有些大不敬地抬头,笔直地看着正始帝。
他清俊干净的脸上毫无表情,就像是被无形的屏障束缚起来,那种了无生机的感觉,颇像是当初正始帝和莫惊春在东宫的初见。
当时还是东宫的公冶启在看到莫惊春入内时,便毫不避讳地和身旁的刘昊埋怨地说道:“父皇怎给我寻了这么多老头子做太傅,好不容易来了个不是老头子的,却比老头子还麻木,简直是一块朽木。”
这就是他和莫惊春的第一次见面。
或者说,私下的第一次见面。
非常不友好。
公冶启当时从莫惊春脸上看到的,也是像现在这种冰封般的神情。
可……还是有不同的。
眼下莫惊春那双清透漆黑的眸子里燃着灼灼光华,正始帝都要怀疑,那其中涌动的怒意是不是能够将他焚烧殆尽。
可那滔天的愤怒和隐忍的鲜活,几乎要让他醉死过去。
他强行压下那种爬遍全身的颤栗。
那种一种古怪的兴奋。
“……是,”魏王还在说话,他的声音苍老而年迈,带着垂垂老矣的气息,“陛下所爱慕之人,究竟是谁?”
这何其荒诞?
本该议论殿堂之事的朝廷,此刻在纠结的却是帝王的情爱之事。
可这是又怨不得他们这么纠缠。
毕竟陛下抛出来的,可谓是沉重的巨石。
冒然就将所有的官员都砸了个昏头,如果他们不应激而纠缠,那才叫奇怪。
莫惊春轻叹了口气,一直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
事已至此,那许多事情,都没甚隐瞒的必要。
他不生气吗?
他当然生气。
莫惊春气得要命,如果这不是在殿堂上,他肯定要揍上几拳。
正始帝会突然在朝堂说出此事,必定不是突发奇想。
陛下肯定在私下已经不知道将此事在心中翻来覆去思考过多少次,却从来都没有一次在莫惊春的面前泄露出痕迹。
陛下是故意的。
他当然是故意的。
莫惊春感觉到一种沉重的力道像是要从肩头卸下。
那种感觉,非常轻飘飘。
事已至此……
莫惊春在心里咀嚼着这个词,事已至此!
“是莫惊春。”
即便如此,这几个字道出来时,莫惊春的背脊如同被鞭子狠狠抽打了一下,僵直得出奇。
正始帝托着下颚,笑吟吟的,仿若不知这是如何严重。
在轩然大波还未爆发的下一刻,他复道,“寡人仰慕夫子,已有数年。可惜的是,这么多年来,寡人可是煞费苦心,也不得夫子应允,可真真是折腾得寡人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莫惊春缓缓蹙眉。
虽然他的眉头本就蹙起,此刻不过皱得更深。
陛下会提及他的名讳,这早在莫惊春的预料中。
不然陛下绕这么大一圈,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突然拿此事来取乐,可是这后面那段话是什么意思?
那种求而不得的愁苦……这,这真的是正始帝吗?
露出奇怪表情的不只是莫惊春。
应当说,露出奇怪表情的人,是满朝文武。
当然他们的缘由大抵是和莫惊春不一样的。
满朝文武的视线都凝聚在莫惊春和正始帝身上,这来回扫射的视线如此迷乱而诧异,莫惊春更听到身后有人在急切地嘀咕着什么,看起来像是要晕过去。
可正始帝却不管那么多,他在随便丢下这么件大事后,就宣布散朝。
文武百官:?
正始帝强行散朝后,便堂而皇之地下了台阶,亲自走到莫惊春的身前,不知是在和他说什么,两人发生了小小的争吵,情势很是僵硬。
然后陛下脸色一变,神情强硬而疯狂,硬是抓着莫惊春的胳膊,将其从朝堂上带走。
有着宿卫拦着,百官自然做不了什么。
袁鹤鸣在文官那一堆里头站着,在看到莫惊春被带走的时候,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面露焦急之色。可比他更着急的却是张千钊,他猛地阖上刚刚大张几乎合不上的嘴巴,急声说道:“陛下为何会突然在朝堂上宣布此事,为何会突然点出莫惊春的名字,既然陛下求而不得,如今告知此事,岂非是奇怪?”
他急得满头大汗,“陛下莫不是在造势?!”
他说得隐晦,却又是直白。
正始帝堪堪宣布了散朝,如今大部分官员都还没有离开,许冠明被陛下连着怼了几次,早就心头不顺,呛声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是想说此事和莫惊春没关系?”
“慎言!”袁鹤鸣厉声说道,“你是在指责陛下是苍蝇吗?”
这俚语可不兴乱用。
许冠明对袁鹤鸣此人之前的厉害还是有点印象,悻悻地说道:“我不是这意思。”
户部尚书蓦然说道:“糟糕,那陛下岂非是故意借着满朝文武的造势,当着莫尚书的面,迫得他不得不服从……咳咳咳……”他后面似乎要说出别的什么,但是猛地意识到这场合不对,可不是私下八卦的时候,硬生生将那还没说出来的话呛得喉咙难受,不住咳嗽起来。
袁鹤鸣是知道他俩的真实关系如何,却也扛不住陛下这莫名的自爆。
他都不知道陛下究竟在发什么疯!
如果不是最后那半段话,陛下突然往回找补,说是他自己求而不得的话,那莫惊春铁定是要被文人墨客的唾沫给骂死。
到时候别说是莫家闹出来什么动静,就算是莫广生和莫飞河将功劳摘回来,都会有人说这是裙带关系……
咳,莫惊春和陛下这干系,也不知该如何形容。
但……
袁鹤鸣索性抓住一闪而过的灵光,也学着张千钊的模样装得义愤填膺,气愤地说道:“子卿既没有应下,那铁定是陛下强行……刚才在殿上的宣称,便是为了让子卿无法反抗,携悠悠之口的重压,强行要让子卿答应!”他故意装得无脑而狂怒。
有言官反诘,“莫尚书只是没答应,可保不准心里是怎么想的。”
“是啊,说不准,陛下这是故意在保莫惊春……”
“到底是陛下欺压莫惊春,还是莫惊春勾引陛下,这可还没有定论!”
袁鹤鸣呵呵冷笑,看着那几个大放厥词的人摇了摇头,伸手点着他们几个,冷冰冰地说道:“你们莫不是昏了头?你们以为方才在谈论的人是谁?是陛下,是圣上!尔等居然会觉得,陛下是那种会为了保护谁,而在自己身上泼脏水的人吗?”
袁鹤鸣这话一出,殿内突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
“……”
“……不错。”
“那可是陛下……”
袁鹤鸣简短的几句话,突然将这吵得火热的局面一下子熄灭了。
如果是旁人也就罢了,那可是正始帝!
是个脾气稀烂,喜怒无常,阴晴不定的可怕皇帝,不管是之前活生生饿死虚怀王的事情,还是针对世家宗亲的打击,种种手段都算得上残忍偏激。
朝会上,不知有多少大臣是被正始帝怼过,就连许伯衡,也不可避免要和那样难搞的正始帝纠缠,最后败下阵来。
如果按照刚才反诘的言官的设想,那陛下岂非是一个含情脉脉的大情圣?
……呕。
就连袁鹤鸣自己稍稍设想了一下,都觉得有点干呕。
这黏糊糊的形象可真和陛下残暴的言行对不上。
张千钊的脸色随着他们的讨论而逐渐变得压抑起来,忍不住喃喃自语,“糟糕,那子卿,岂不是……”
“……该走了。”
“是啊,最近正是春耕,工部的事情也不少。”
“你们兵部才是严重,不知前方的战事何时……”
“……这账面上的钱到底有多少,你们是知道的,给了兵部,那你们就要且等等,还得等陛下……”
“刘大人且等等我,我可正有桩要紧事!”
一时间,这满堂的人散的散,走的走,只余下一些走得慢了些,腿脚不便的,或是蠢笨了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的其他人。
袁鹤鸣在心里摇头,只觉得荒诞可笑。
在撇开真假不提,这一旦意识到,若是陛下强迫莫惊春的话……那事情,可比之前要棘手得多。这些朝臣在意识到这点后,别说是攻讦或斥责,怕是一时间都捋不顺自己的想法,一个个只想着明哲保身。
…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