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轻容颔首:“极好,就这么办吧。”
“姑姑觉得可以就好,那些贵重的字画小件,我已经着人送到库房里,您和表弟看看,哪些要带走,那些另外搁置,等我将您的铺子,田庄都安排好,再来处理这些。”
“很是妥当。”尚轻容笑道,“爹真是英明神武,派了一个好帮手来,否则我可就手忙脚乱了,未雪她们又对此一窍不通。”
何止是一窍不通,一看见账本一个比一个跑得飞快,如今她们唯一的作用大概就是镇宅了。
方瑾凌问:“姐夫,我院子里的那间书房有没有整理?”
钱多金回答:“还没有,我正要说呢,你的书房都是谁在打理,明日借我一天,去整理整理,都是字画我怕别人弄坏了。”
“是紫晶,明日让她同你一起去。”
“好。”
回去的路上,方瑾凌对紫晶道:“明日去的时候带上一百两碎银,交给文福叔。”
紫晶一怔,很快想明白了:“少爷还是顾念着老爷的。”
方瑾凌失笑:“我只是想给他一点希望,免得真走上绝路。”
“奴婢明白。”
“另外,书房里值钱的东西都拿回来,至于放在桌上,还有字缸里的字画,就都搁在那儿吧。”
“是。”
第42章 改过
愁云惨淡的杨家本以为要渡不过这个年关,被直接打回原形,却没想到官位犹在,年前还迎来了端王的探望。
“杨大人定要好好养病,早日康复,朝廷未来还需要大人操劳,至于其他的自有本王,莫要担心。”端王与卧病在床的杨慎行说了许久才离开,杨泊松代为相送。
等端王一走,杨泊松便按耐不住兴奋,匆匆跑回到父亲的床前:“爹,太好了,若端王殿下愿意替咱们还这笔银子,那些弹劾也没什么好怕的,您照旧能做您的大学士。”
他赞了又赞:“端王殿下果然爱才心切,心胸广阔。”
然而闭眼在床上休息的杨慎行却没什么高兴,愁容未消反而越见深刻。
“爹?”这个情绪显然影响了杨泊松,让他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起来。
杨慎行没有多解释,只是沉着声音问:“映雪没有吵着去见文成?”
杨泊松一听立刻矢口否认,求情起来:“没有,爹,妹妹已经知道错了,正关在屋里好好反省。她,她不会再跟方文成牵扯不清,您就别责怪她了。”
杨慎行没有多言,只道:“你去把她叫过来。”
“是,爹。”
杨映雪知道杨家落到今日地步,皆是受自己牵连所致,她内疚的同时,更多的是害怕。不知道父亲会如何责罚,她只能惶恐地跪在床前,眼中含泪磕头道:“爹,女儿不孝!”
杨慎行慢慢转过头,看着瑟缩不安的女儿。获罪之时杨映雪正值二八青春年华,天真烂漫,优雅得体,然而十五年过去,再见之时,却是矫揉造作,眉目藏嫉,尽显算计。
这个变化,怪谁?
杨慎行沉沉地吐出一口气,“映雪,是爹对不起你。”
闻言杨映雪睁了睁红润的眼睛,惊讶地抬起头:“爹……您不怪女儿吗?”她有些手足无措,“是女儿见识短浅,只顾着自己,不相信您,才……引来这样的祸事,我……”
“不必说了。”杨慎行抬手打断了她的自责,愧疚道,“老夫哪有这个资格,你受我连累沦落风尘,好不容易有个归宿,却还记挂着父兄,即使有错,那也是老夫的错,没有护好你啊。”
“爹……”杨映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杨慎行不仅没有严厉地责罚她,反而向她致歉!
泪水盈满眼眶,她心中大恸,再也忍不住就这么趴在杨慎行的床前嚎啕大哭起来。
汲汲营营一场空,落得名誉扫地的下场,连累父兄,连累儿子,无边的后悔充斥着她的心头,内疚更是让她恨不得就此死去。
杨慎行听着这撕心的哭声,苍老的眼睛中也湿润了起来,抬起手放在女儿的头上,轻轻抚摸着:“映雪,别怕,以后有爹在,没有那些委屈了。”
家人的原谅让杨映雪仿佛得到了救赎,她一边哭,一边抓住杨慎行的手紧紧不放。
“只是爹还得求你一件事。”
抽泣渐渐止住,杨映雪抬头朦胧泪眼:“可我还能帮上什么呢?”
满脸褶皱的杨慎行目光深深地看着她,“你过来。”
杨映雪不知为何,在这样的眼神下,她的心跳忽然漏了一下,她紧了紧喉咙,将耳朵慢慢的凑到杨慎行的嘴边。
后者轻声说了一句话,顿时她的眼睛睁圆,惊愕地手都抖起来,难以置信道:“爹……那是您的学生……”
杨慎行闭上眼睛,沉重道:“我们已无路可走了,映雪,只有这样做才能救杨家。”
杨映雪咬住唇:“可哥哥说,端王不是愿意……”
“这个人情,老夫还不起。”
杨映雪无声的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视线再一次模糊:“那瑾玉怎么办,他好不容易才有个爹?”
杨慎行慢慢地支撑起上身,苍老而不甘的眼睛凝视着杨映雪,抬起手擦掉她的眼泪道:“瑾玉,老夫定当做孙子看待,送他锦绣前程。”
“映雪,杨家好了,你们母子才能过好呀。”
*
夜幕降临,四周静谧,整个方家都沉寂下来,这里已经没有多少下人了,有些还没走的,无非是还没找到落脚的地方,或者到处翻找捡个漏。
钱多金带来的人虽然将府里的都搬空,不过日常之物,如被褥衣裳,乃至口粮吃食却都留下来,这大冬天的,总不能真让人光屁股,逼上绝路。
可心灰意冷的方文成并不在意,他就躲在书房里,就着一盏昏暗的灯,将自己囚禁在书画中,他不介意纸张的粗陋,墨的凝涩,笔的毛糙,只是手腕不停,仿佛这样才能逃离现实。
终究,敲门声打破了他最后的自欺欺人,然后吱呀一声,打开来。
“成哥。”软弱无助的声音在昏暗中被放大。
方文成终于停了笔,抬起头,看着站在门口提着灯笼的杨映雪,身影单薄,在冬夜风雪中尤为柔弱无力,这不是故意姿态惹人怜爱,而是真的憔悴消瘦。
再看方文成,只差失了最后一口阳气,便能化作鬼。
这一场闹剧中,带着私心和恶念的两个人,最终自食其果。
“你来做什么?”方文成凹陷的眼窝,青黑一片,声音沙哑,仿若石子摩擦。
“你病了?”杨映雪关切道。
方文成将笔握紧,又冷硬地问了一次:“你来做什么……”
他还未说完,杨映雪便丢下了灯笼,跑了进来,一把扑进了方文成的怀里,呜咽道:“成哥,我放心不下你啊!”
……
静心堂不远处的对面小屋里,尚小雾正趴在窗口上紧紧盯着,听着身边传来的衣裳翻飞声,不禁埋怨道:“怎么去了这么久,再晚就看不上好戏了。”
尚小霜说着也凑过来,前面昏暗的灯火下,窗纸映照出两个依偎的身影。
她惊讶道:“真的来了呀。”
“可不是,三更半夜偷偷摸摸地来,若不是咱俩盯着,谁会注意到?还是咱家小表弟聪明。对了,你带了什么宵夜?”
半个香喷喷的地瓜送到了尚小雾的眼前,“喏,还热乎着。”
“就这个啊,好不容易来京,就不能吃点好的?”
“知足吧你,这会儿都宵禁了,地瓜我还是摸到厨房自个儿烤的呢,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
话未说完,尚小雾一把抢过去,张嘴就是满口,囫囵道:“还挺香,就是缺口酒。”
“喝什么酒,咱有任务在身。”尚小霜白了他一眼,“吃完你就去找以下那个叫文福的,咱们不好直接出面。”
“知道了。”尚小雾将地瓜塞进嘴里,纵身一跃,就跑远了。
*
当一个人被周围所抛弃,被唾骂,被抢走了一切,一无所有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愿意抱住他,依恋他,再一次给予温暖,方文成告诉自己,哪怕杨映雪犯了再多的错误,他都能原谅。
“雪儿……”方文成眼睛湿润,也随之紧紧地搂住怀中之人,低喃道,“我会对你好的,今后我一定对你好,绝不再辜负。”
杨映雪闭上眼睛,嘴唇颤抖,她望着桌上那一点的灯火,眼泪簌簌落下,一瞬间便染湿了方文成的肩头。
她说:“成哥,我会替你守一辈子,瑾玉是你的儿子,他会永远记得你……你……能不能成全我们?”
一刹那的温暖,在这一句话中,消失了,只剩下刺骨的冰冷,冬日的雪夜不及其万分之一。
方文成做梦都没想到,最希望他去死的人不是尚轻容,而是打小的师妹,他的老师。
杨映雪没有久待,趁着夜色,带着满眼留恋,感激和恳求离开了。
文福匆匆赶来,推开书房门,看着如同冰雕一般的人,“老爷……”
*
方文成站在小湖畔,静静的望着漆黑的湖面,今夜无月,下着小雪,伸手不见五指之中,只有文福提着一盏微弱的灯笼跟在他身边。
风虽然不大,可是冬夜裹着雪花,带来冰冷丝丝渗透皮肤,浸入骨髓,让人忍不住打着寒噤。
文福顾不得冻僵的手脚,在一旁苦苦劝着,就差跪下来恳求。
可是这些翻来覆去的话,方文成根本听不进去,反而不解的问文福:“你为什么不走呢?”
“我走了,老爷你怎么办?”文福泣不成声。
方文成悲哀地一笑,又望着湖面,低声道:“我这一生,就活成了一个笑话,明明可以过得和美,却把鱼目当珠,最终弄得一塌糊涂,如今活着反而成了拖累,既然无人牵挂,又何必连累你……”
他的脚步往前不由得挪了挪,临着那冰冷的湖水,目光绝望而凄然。
蹲在假山后的尚小雾看着准备出手,却被尚小霜给拉住了。
你干嘛?她张嘴无声问了一句。
尚小霜撇了撇嘴,抬起手指了指湖水,那意思便是:等他跳了,咱再救。
尚小雾顿时一拍大腿,有道理啊,冻一冻,吃够苦头大概就不敢跳了。
这两一想,俩姐妹恶劣的笑了笑,难得达成一致。
那头文福使劲摇头:“不是这样的,老爷,您听我说,有人牵挂的,大少爷,大少爷他盼着您好啊!”
方文成惨笑道:“莫要骗我,瑾凌走得那样决绝,如何还会记得我这个爹,我已经让他太失望了……”
“可您终究是他的父亲,老爷,您看,您看看这个。”文福抖着冻僵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还有一些细碎的银子,只是没有抓紧,银子掉到了地上。
他顾不得拾捡,急切看着方文成,捧到面前:“今日紫晶姑娘来整理少爷的书房,偷偷塞给我的,足有一百两,这都是少爷的心意啊!”
方文成呆呆地望着地上的碎银,眼睛湿红:“凌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