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瑾凌心中微微一动,“那么您心仪的封地在哪儿?”
刘珂直勾勾地看着方瑾凌,抬手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
“雍凉?”方瑾凌见此惊讶极了,“你也想去西北?”
刘珂低应了一声,“嗯。”
方瑾凌失笑地摇头。
“你不赞同?”
方瑾凌说:“雍凉虽在关内,可地处西北,气候干燥寒冷,比之京城恶劣太多,关外又是黄沙,虽有西域的商道往来物产还算多样,可边陲之地,鱼龙混杂,一不留神还会沾染麻烦,实在不是分封的好去处。”
“你倒是挺清楚。”经过新政的点评,刘珂对方瑾凌能说出这番话已经不再惊讶。
“西陵侯府就在雍凉以北的沙门关,我既然要去,自然得先了解一清楚。”方瑾凌想了想,有些不解,“殿下原本就有这个打算吗?”
“没有。”
“那为什么……”
刘珂抬头看着墙上的画道:“去哪儿不是去,反正以我对皇帝的了解,不会给一个好地方,既然如此,还不如选个顺眼的邻居,离得远远的,多自在?”
显然这个顺眼的邻居就是西陵侯府,更确切的说是方瑾凌。
意识到这点让方瑾凌很惊讶:“我何德何能……”
“哎哎,别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是看中你们西陵侯府的势力。”刘珂满不在乎道。
西陵侯府的势力?连他的渣爹都不看好。
别看尚初晴她们是带兵的将领,似乎威风凌凌,可是作为女子,哪怕立下功劳也没有得到朝廷真正的册封。一旦西陵侯卸任,她们的兵权也握不稳的。
方瑾凌此去将会如何,自己也料不准。
他的内心不由地触动,再一次问道:“殿下真的想好了吗?若是其他地方,您的外祖必然有所安排。”
“那又如何,我干嘛要听他的?”刘珂嗤了一声,他的眼里带着浓浓的讽刺,“二十年了,连鬼影子都没见到过,说是给我留了点东西,可爷真伸手要,指不定得付出什么代价,听他的安排,还能自在吗?”
方瑾凌听到这里,他明白了,“离京城远一点,但也不能真正远离是非,不想被人惦记,也能随时让人想起,雍凉的确是不错选择。”
自古边关就是重中之重,稍有轻重便是朝廷大事。
“聪明。”
方瑾凌笑道:“我知道了,您不是找我出主意,而是一时兴起想来告诉一声。”
“还是凌凌懂哥哥。”刘珂摆摆手,站起来,“那爷走了,打搅你美梦,对不住。”
刘珂除了靠他娘生出来以外,就是凭自己一路挣扎到现在,他就没真正指望过谁。
哑巴哪怕真心为他,可对他来说建议也只是建议,一旦想做什么,别人同不同意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
这如野草般蛮横的生长,需要比谁都强大的心智。
但也没有朋友。
方瑾凌忽然想到今晚,不是,已经算昨晚的小年夜,本该也是阖家团圆的日子,可这人却毫不忌讳地摆灵堂将自己与条狗凑作对,又大半夜地翻他家墙头。明明身为皇子,该光鲜亮丽,群星簇拥,可他竟然像孤魂野鬼一样游荡在外面,不着家……
小团子替刘珂披上披风,准备跟着离开。
忽然,方瑾凌叫住了他们,“殿下是把我当朋友吗?”
刘珂回过头有些不高兴道:“难道咱俩不是?都一起干坏事了,怎么你还不认?”
这个理由方瑾凌没法反驳,只能笑着点头:“认。”
刘珂也露出了笑容,赞了一句:“上道。”
“既然是朋友了,难得来一次,若是不忙着走,殿下不如再坐一会儿?”
居然还挽留他?刘珂狐疑地看着笑得似乎很真诚的方瑾凌,回头问小团子,“什么时辰了?”
“估摸着快丑时了。”
“你还不睡?”刘珂惊疑道,“别明日整两个大黑眼圈赖我头上。”
“睡意已经没有了,倒是腹中生饥,殿下折腾来折腾去,难道不饿吗?”
方瑾凌不说还好,一说完,咕噜一声响起,刘珂的视线慢慢地移到身旁,就见小团子讪笑着小声道:“那个,殿下……奴才饿了。”
*
刘珂最终没走成,跟方瑾凌一起坐在桌前,吃着一碗热腾腾的饺子。
他是真的饿了,翻墙,逃跑,赶路,一系列下来,让这位本就不注重礼节的皇子不免有些狼吞虎咽。
而小团子则坐在另一旁吸溜吸溜,肚大饱满的饺子,鲜美的汤汁让他一双小眼睛满足得笑成一道缝。
突然刘珂抬起头,停止了咀嚼,接着面露古怪,方瑾凌佯装不知地问道:“怎么了?”
刘珂的舌头拨动两下,然后抬手从嘴里取出一个硬物,凑在灯火前一看,“铜钱?”
方瑾凌惊讶道:“恭喜殿下,来年走大运。”
刘珂愣愣地看着,将铜钱翻过来翻过去,仿佛没见过似的满是新奇,他说:“民间似乎是有这么个习俗,不知道什么节日里就要吃饺子,还得往里头放个钱币,谁吃到谁就有好运,是吗?”
“嗯,昨日是小年。”
刘珂恍然,看着手里的铜钱,轻声说:“原来如此。”他脸上带着一点点笑,罕见的不是什么嘲讽,而是惆怅。
方瑾凌当做没看见,只问:“饺子好吃吗?”
“还行,就是长得有些怪模怪样,有些馅多有些馅少,你家厨子这手艺不行。”刘珂抬起头,将铜钱握在手里,挑剔道,“明日哥哥给你推荐一个,做面食一流。”
“你那碗是我包的。”
刘珂闻言惊讶了一下,上下打量着方瑾凌,啧啧称奇:“看不出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还会包饺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你这么埋汰人的吗?”方瑾凌不高兴地皱了皱鼻子。
“没有,爷就是稀罕。”刘珂正要将最后的一个饺子放进最后,想了想又问了一遍,“真是你做的?”
“好吧,我承认,我就最后捏两下,这馅包括皮都是姐姐们做的,尚家传统,小年一定要家人一起亲自动手包饺子才有意义。”
“这么讲究,也忒麻烦。”刘珂虽然嘴上嫌弃,可是眼里却无法抑制地流露出羡慕来,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将头一撇,站起来说,“行了,吃饱喝足,爷该回去了。”
方瑾凌这次没再挽留,送到了廊下,此刻正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时候,一个寒冷的风卷儿打过来,方瑾凌就缩紧了脖子。
“外头太冷,你这弱不禁风的就不用送了,万一着了凉,还是哥哥的罪过。”
“那就多谢殿下体谅。”
就是刘珂不说,方瑾凌也没打算冒着寒风走到大门再走回来,他唤来长空,嘱咐小厮将刘珂送出门,便直接回了自己的屋。
第48章 质问
第二日刘珂跪在大成宫的台阶下,强忍着打哈欠的冲动,听着丹陛上的帝王咆哮。
很显然昨天不仅朝臣上了弹劾,贵妃娘娘还告状了,她一颗“操碎”的心喂成了狗,气得卧病在床,连宫务都让四妃帮着处理,所以今日刘珂的龙涎洗礼持续时间就格外长。
“朕还期待你能悔改,没想到你变本加厉,让全天下看笑话,刘珂,朕容不得你了。”
此言一出,刘珂顿时精神一振,来了。
他冷笑着抬头:“那可得把我贬得远远的,最好一辈子也别召回来!”
“混账!”没想到刘珂不禁不怕,反而出言挑衅,顺帝气得胸口大起大伏,拿起手边的茶盏就举了起来。
“砸,往我头上砸,看准别砸偏了,反正嫌我碍眼,砸死一了百了!”
“逆子!”顺帝再无犹豫,直接高高地抬起茶盏就要砸下去,然而当他看清刘珂的脸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儿子竟已经泪流满面。
不管是怎么的责罚,哪怕打得皮开肉绽,躺床上三天起不来,刘珂也没流过一滴眼泪。
可是现在他居然哭了,那一刻肖似某人的脸露出的脆弱让顺帝再也下不去手。
短暂的沉默后,他缓缓地放下茶盏。
“砸啊,怎么不砸了?”刘珂抬手狠狠地抹了一把脸问。
顺帝扶着桌案走了两步,最终痛心地问:“珂儿,你究竟对朕有何不满?为什么要如此折腾,安安分分地留在京中,当个像样的皇子不好吗?”
“不满?”刘珂低笑了一声,“我太不满了!既然都要被贬出去,那我就斗胆问上一句,我娘,真的是别人口中那种不知羞耻地与人私情的女人吗?”
这一声质问刹那间让顺帝全身僵硬,他下意识地朝周围看去,只有如雕塑一般的秦海站在不远处,在他的目光下,秦海立刻出了殿门,将伺候的宫人远远打发,而自己则守牢牢地在门外。
大成殿内变得更加安静,落针可闻,只有刘珂难以压抑的愤怒呼吸。
过了许久,顺帝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刘珂嗤笑:“那多了去了。”
“你都知道些什么!”顺帝不理会他的嘲讽,更加大声的问,怒喝道,“说!”
刘珂目光毫无闪躲,将脊背挺直,“这还用的着我说吗?当年她就是被陷害的吧,连同那个娶不到人准备孤老的倒霉蛋一起被冤死,可罪魁祸首如今就坐在她的位置上,踩着她的尸骨,等着母仪天下,万人景仰!”
他直挺挺地跪着,如同桀骜不屈的松竹,可笑地说:“您还要问我为何要折腾,谁认贼作母那么多年能咽的下这口气,再由着她给我安排一个别有用心的女人?”
刘珂这么做恶心的谁,就是那对母子!他的讣告发给谁,就是那些支持景王的背后势力!
顺帝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愣愣看着这个儿子,仿佛第一次见到他,不禁喃喃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哪怕不学无术,也知道这句话。”
顺帝顿时无言以对。
既然父子对质,刘珂也无需顾虑什么,他看着顺帝,痛心地问:“既然您也知道,为何能眼睁睁看着我娘含冤,将她打入冷宫,坐实这个罪名呢?既然那么宠爱,难道不该给她一个公道吗?父皇,您告诉我,为什么?”
这最后三个字饱含了太多的意思,那些刘珂想问又不能问的愤怒,全都在里面。
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不能直视天颜,他就这么盯着顺帝,看着对方的眼睛。他很想知道这人该如何编造接下去的谎言,给出一个既能说服他,又能将其中自己的罪恶给摘出去的解释!
“朕……”顺帝闭上眼睛,缓缓摇头,“朕不知道。”
“您贵为一国之君……”
“可朕也有被蒙蔽的时候!”顺帝大声反驳,他眼角带红,面露痛苦,好似不敢回忆地说,“你懂什么!就是因为太宠爱她,才听不下一点解释。她是贵妃啊,皇后早逝,她就是后宫之主,谁能陷害她?众目之下抓奸在床,你让朕如何相信她的话?”
顺帝想起那个雨夜,整个人便处在灰暗之中,后悔和自责酝酿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恨,深深地爬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神情变得阴郁而狰狞,仿佛处在了暴怒的边缘。
可是刘珂知道他最后悔的不是不忿青红皂白将他的母亲打入冷宫,而是抑制不住心底的恶念,对不该之人伸出了手。
然而现在不是揭露一切的时候,刘珂深深地吐出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后来您既然还是知道了,那又为何不愿替她平冤,将恶人绳之以法?就这么让我一出生就满身污点,受天下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