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朕知道已经是很多年之后了,所有的证据已经消失,如何再追溯?若大动干戈,那宫内宫外人人自危,后宫朝堂就不稳了……”顺帝摇头,“更何况,她还育有琅儿,又在教导你。”
刘珂吼道:“那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顺帝缓缓地走下台阶,到了刘珂的面前,将他亲自扶起来,沉痛道:“珂儿,朕只能对不住你。”
一句话,掩盖了所有,息事宁人。
刘珂握紧了拳头。
顺帝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朕理解你这些年的苦衷,愧疚于你,那件荒唐的事就不再追究了,今后留在京城,让朕好好补偿你。”
“补偿?”
顺帝颔首:“该封王了,以后你两个皇兄有什么,你就有什么,朕好好栽培。”
然而刘珂嗤了一声:“稀罕?”
“那你想要什么?”
“给我娘平反。”
“珂儿!事情都已经过去太久了,她的冤屈朕心里明白。”
“可天下不明白,到现在所有人都还在辱骂她!”刘珂激动道,“她耻辱地躺在棺材里。”
“可你也不能这样逼迫朕!”顺帝看着他,目光威严,带着不容置疑。
刘珂将扶在手臂上,顺帝的手给拿开,“那就把我贬出去。”
“珂儿,莫要置气。”
刘珂坚定地说:“这是为人子该做的事,我娘什么时候能昭雪,我就什么回京。”
父子之间目光对视,刘珂寸步不让,顺帝沉沉地吐出一口气,在大殿内踱步,似在思虑,最终长叹道:“非得如此吗?”
“对。”刘珂垂下眼睛,没让自己露出讥笑,他知道顺帝一定会答应,这人巴不得让他离得远远的,免得发现更深的东西,而如今的不舍不过是此人的惺惺作态。
果然顺帝在一番犹豫后问道:“你想封往何处?”
刘珂没有卖关子:“雍凉。”
顺帝失笑道:“还说不是置气,雍凉?哪怕朕再恼怒,也不会让朕的儿子去往边陲之地受罪。”
只有流放的犯人,胆大的商队才会往西北边境而去,顺帝不同意。
然而刘珂却一声不吭地跪了下来。
顺帝吃惊,皱眉道:“你这是做什么?”
“儿臣请父皇恩准。”
“你……”顺帝抬起手,似乎气恼于刘珂的冥顽不灵。
“请父皇恩准!”刘珂大声地说。
顺帝看着他倔强的模样,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深深的一个叹息,将手放下来,“你再好好想想。”
刘珂扯了扯嘴角:“我去意已决,就算吃沙喝风,也比接下来搅和进两个哥哥新政对决来得强。”
此言一出,顺帝心中一顿,惊讶的目光不由的看向刘珂。
而刘珂也抬起头,扯出了一个讥笑,“一个个打着百姓的旗号,可扪心自问,谁真正是为了他们?就那群打了鸡血的蠢货,还以为能得到救赎。”
在今日之前,顺帝从未仔细地观察过这个儿子,也未曾对他有过任何期许,但是今日他改变的看法。
“珂儿……”
“这乱糟糟的京城,恕不奉陪,儿臣告退。”
刘珂走出大成宫,面对着飘飘洒洒的雪花,勾了勾唇。
他没有回头,依旧挂上玩世不恭的脸,踩着吊儿郎当的步伐,满不在乎地走进雪地里,白雪中留下一串串脚印。
他看见边上铲雪的宫人,招了招手,将袍子衣摆塞在裤腰带上,拿过铲子在地上铲出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百无聊赖地拼凑出一个巨型大王八,朝着天,趴着地,嘲笑着世人皆是傻逼。
如往常一样,七皇子每一次进宫总要挨上一顿训,而出来必得发个疯,他就像条疯狗,永远不会因为挨打学乖,反而更加疯癫。
所有躲在角落里看着的宫人见此,纷纷回去禀报主子。
秦海看着站在大成宫门前的顺帝,顺着他的视线看到了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不禁放缓脚步,轻声唤道:“皇上,七殿下他……”
“你说他这不管不顾,横冲直撞的性子,不知道像谁。”
秦海笑着应和:“是说呢。”
“秦海,那时候的尾巴,你都扫干净了吗?”
秦海一怔,连忙道:“啊哟皇上,这还用的着您说,奴才是宁可错杀,也没放过一人啊!”
“是吗,那为什么老七一口咬定就是落英宫陷害的呢?”
秦海睁了睁眼,“这,难道是七殿下他已经知道了……”
“他不知道,至少,不完全知道。”
秦海的心顿时悠悠放下,眼珠子一转,“那应该是……贵妃那里有了疏漏吧。”
顺帝点点头,“朕也是这么想的,都二十年了,她是越活越回去了,仗着那点秘密都不知道谨小慎微该怎么写。如今老七已知当年真相,你看她怎么办!”
“七殿下是打算……”
顺帝说:“他要朕给王嫔平反,否则前往西北永不回京。”
青海惊讶:“这七殿下不是在为难皇上吗?”
“为难?”顺帝笑了笑,虚浮的脸上带着隐晦不明的光,“朕为难什么?”
秦海一愣,顿时恍然大悟,“是啊,罪魁祸首是贵妃娘娘,皇上也很内疚,七殿下针对的也只能是贵妃和景王呀。”
“这么多年宠爱,让他们母子太过自满了,难道以为朕不说,就由着他们打压杨慎行,阻止新政?”顺帝冷笑着,“去了一个王氏,又来一个王氏,都是毒瘤,朕的江山迟早要毁在他们手上!”
此刻一阵冷风卷着雪花吹进来,喉咙顿时干涩发痒,让他一声接一声地咳嗽起来,并不激烈,但是无法停歇,听着磨人。
秦海劝道:“皇上……奴才扶您进殿,外头实在太冷了。”
顺帝点点头,苍白虚浮的脸因为咳嗽染上了红,他回头又看了看不顾大雪还在雪地里发疯的刘珂,想到之前的话,将手递过去,说:“秦海啊,老七选择了雍凉这个封地。”
“这,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七殿下也太赌气了。”
顺帝笑道:“赌气?不,他是经过深思熟虑的,野心不小。”
“啊,可雍凉乱着呀。”秦海面露不解,他弯着腰扶着顺帝往里头,可后者再没有给他解释,反而低低地笑起来,“那又如何?他既然选择那里,就说明有这个本事,倒是让朕刮目相看,也正好给贵妃他们上上紧钟。”
“皇上深谋远虑,奴才佩服。”
顺帝不再说话,走进殿内,忽然问道:“小元呢?怎么没见人影?”
秦海连忙回答:“这小子啊,都进了宫还手不释卷,跟个书呆子似的,一不留神,就跑偏殿去看书了,都不知道伺候皇上。”
顺帝听了不仅没有生气,反而露出了隐秘奇怪的笑容,“呵呵,想读书就让他读吧,否则千篇一律也没了滋味,这样倒是更像一些。”
*
这个决定刘珂没瞒着哑巴,一五一十地将大成殿内的事都交代了。
哑巴听着久久没有出声,思绪好像也回到了那个黑暗的雨夜。
意气风华的状元郎,正是胸含一腔热血施展抱负的时候,然而一道深夜召唤,却葬送了他的一切,陷入永无白昼的噩梦中……
他睁开唯一一只眼睛,接受白日的光线,让自己从恍惚中回到现实,最终看着刘珂道:“可是您这步棋走得过于凶险了,若让他发现端倪,就是亲生骨肉,他也不会心慈手软。”
见他没有纠结雍凉这个封地,刘珂心下松了一口气,满不在乎地摆摆手道:“那不会,叔儿,不是我自夸,今日这发挥我自己都惊讶。那悲愤,伤痛,不甘,怨恨,还有关键时刻那无声的泪流满面,简直绝了!就是垂头他看不到的地方我也极致逼真,绝对不可能露馅。”
哑巴听着这人好一顿自卖自夸,忍不住失笑,那被翻涌起来的痛苦也在刘珂的科插打诨中慢慢压了回去。
刘珂见此扬了扬唇,继续道:“我去大成宫的时候就想好了,只揭露了一半,将矛头直接对准落英宫,这些年我太清楚贵妃和刘琅的行事有多张扬,绝对会让他心生不满,当然,除了对我愧疚以外,他一定更关注。”
他想到今日顺帝的一番不舍姿态,嘴角扯出一抹讽刺的弧度,“叔儿,离京可以,但我不能什么都没留下,就这么‘灰溜溜’地走了,否则我什么时候才能替你们昭雪?”
哑巴说:“这条路很难。”
刘珂回答:“可我相信我能办得到。”
刘珂在哑巴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张充满疤痕和褶皱的脸,还有另一只睁不开的眼睛,这张脸小儿望之生畏。
“这是刘家欠你的,也是王家欠你的,而我流着这两家的血,除了赎罪,还能怎么办?”
哑巴最后的一只眼睛红了,变得浑浊。
支撑着他以这副模样活到现在的一是复仇,二便是这个孤单的孩子。幸好,刘珂虽然流着那人的血,却没染上那人的狼心狗肺。
他撇开脸,将眼泪逼回去,然后稍稍肃容,沉声道:“雍凉这个地方,气候恶劣,人员复杂,可也是大顺军要之所在,诸国往来,密探无数,更因为商队游走,消息比哪个地方都传递地快。苦是苦了些,但殿下选择这里,我只能说€€€€妙。”
虽然这只是刘珂一时兴起想到的主意,但他还是忍不住露出得意来,“我还以为你会怨我自作主张,不把外祖当回事。”
哑巴低哑地笑起来,“君者,最忌讳的便是盲目听从,最可贵的便是自主明断。”
刘珂嘴角一勾,心道读书人,说出来的话就是好听。包括那只兔子,说起人话办起人事,他就觉得特别顺眼。
他忽然想起昨晚的那碗饺子,又温暖又窝心,差点想赖在那里,不想走了。
还有那枚铜钱……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荷包,扬起嘴角。
说来,事儿办成了也该跟这兔子说一声了吧?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小团子走进来道:“殿下,小少爷将鸟送回来了,您要去瞧瞧吗?”
“鸟?”什么鸟?
见刘珂一脸疑惑,小团子哭笑不得地说:“殿下,就是您放在小少爷那里养着的白头翁啊!”
哦,记起来了。
但是很快,刘珂就纳闷了:“他把鸟送回来是什么意思?今后准备不搭理爷了?”
“您要不先看看这封信。”
刘珂接过信封,发现沉甸甸的有些鼓,惊讶极了:“这么厚,这兔子有这么多东西可以写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快速地拆了信,抽出里面的纸张一看,愣住,接着哈哈大笑起来:“人才啊!真不愧是披皮兔子,够狠!”
“殿下?”
“来,把这两份清单,找人工工整整地给爷抄上一份,到时候我亲自去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