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秉先一手把茶盏砸了,怒道:“跪祠堂去!”
元铭跪在蒲团儿上,望着一堆列祖列宗的牌位,又盯着那几根香线。良久后,缓缓闭上了眼。
元铭有气无力在轿上晃着,隔一会儿,就开一次轿帘不耐烦道:“不能稳些抬?晃的小爷腰疼。”
元陆生急忙知会那几个抬轿的:“少爷伤了腰,悠着点抬!”
轿夫纷纷点头道是,但暗中互相交换了一些意味不明的眼神。
终于不晃了。元铭从轿子里头缓缓出来,先伸了个懒腰,既而又疼的哆嗦了一下。一手抽出腰间那柄官扇,看了看头顶的大匾:醉春楼。
字还没看真切,就一阵香风入鼻,藕色的绢帕子就落到了他头上。
元铭那悠哉神情霎时下去了。不耐烦的将帕子拿下,朝帕子上看看,忽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
再抬头,阁楼上一只纤纤手上套着两个大金镯,巧巧把窗板掩上了。
元铭一脚迈进门槛,截住老鸨殷勤的问安:“小爷会友,二楼。”
老鸨头上珠钗晃眼:“好嘞,元相公您自便,有事儿尽管吩咐。”
唰一声拉开门,果然还是酒气冲天,一群公子哥儿在那喊酒令,倒是一个姑娘没有。
听这动静,屋里坐的也纷纷转头过来:“哟,谁家俏相公来了!”
“仲恒弟弟来迟啦,先吃一杯酒。”
“不迟不迟,先来一坛。”
“哈哈哈……”
放眼望去,这几个的爹,都是朝中的顶梁柱。儿子却都窝憋,连个姑娘都不敢叫,生怕谁一本奏疏上去,全家直接完蛋。
现在大家抱团儿,都别叫姑娘,互相做个人证。
毕竟醉春楼明面儿上,净是做清白生意的。谁要玩荤的,可以约了姑娘出去,自己找地方。出去了,是荤是素与人家醉春楼没有干系。
“各位哥哥早。”元铭寻了个位置坐下来,很自觉地先吃了三杯酒。
“早你个水里捞月?什么时辰啦知不知道?马上日落了。”
元铭抬眼斜一斜他€€€€钱文舒,老爹在礼部,就他了。
“昨夜……昨……吃酒吃昏了头,今天休沐,起不来。”元铭有些结巴道,心里直恼恨。
赵铉,我叫你也睡不成安稳觉。
“钱哥哥好精神,这是又纳了几房妾?”元铭往他那儿凑了凑,似笑非笑道。
钱文舒与他是同榜进士,两人关系尚可。他原本在工部做给事中。
做得好好的,祸从天上来。有人上奏,说在朝中,他和他老爹必须没一个,否则有结党之嫌。
于是钱文舒愤愤然回家了。
钱文舒把脸一垮:“天天啥也干不成,出个门,二十个人跟着我€€€€净是准备搞我爹的,索性我做个纨绔算了。”
元铭把方才那藕色帕子掏出来,塞到钱文舒手里:“先醉死在这里,等狗腿子困了,你再暗度陈仓,找陈小莺随便快活。”
钱文舒瞅了瞅帕子,上面一个红线绣的「莺」字,讪笑道:“果然弟弟懂我。弟弟龙凤之姿,要不是我不好那口儿,真要对弟弟情动了。”
元铭当即面露恐惧,干巴巴道:“折煞弟弟了……”
又一轮举杯推盏间,元铭神色一变,悄声道:“谁没个七情六欲。别说你了,想想皇爷。都亲政了,半个香肩都靠不上。你叫你爹赶紧立功,催一催选秀女、纳嫔立妃的事。皇爷一高兴,你也有处施展了。”
钱文舒沉吟片刻,突兀抬头:“弟弟果然妙啊。”
元铭捏着小酒杯,暗中得意一笑。
赵铉也捏着酒杯,蹙着眉。
仅仅一个休沐的功夫,催他选秀的折子陡然增多,堆了十来本。
带头的,礼部钱侍郎。还有两本言辞激进,话里话外都在说,他再不弄个龙嗣出来,国家要亡了。
赵铉对着那两本折子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该作何批。
禁不住赞叹了一句:妙笔生花。
又沉思片刻,道:“德芳,把元翰林叫来。他不是惯会做文字么?成,这两本折子叫他来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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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暮时分。
赵铉对着折子正枯坐,方见到李德芳匆匆回来上书房,两眼霎时明亮。他人虽没动弹,目光却直直往李德芳身后投去。
岂料他身后空空如也。
“元仲恒人呢?”赵铉语调蓦然带着烦躁。
李德芳支支吾吾道:“皇爷,元大人这两日……告假了。说是染了风寒,不想把病气过到翰林院的诸位身上。”
赵铉稍一沉吟:“告假?”
李德芳估摸皇爷不高兴,战战兢兢抬头看了一眼,也没看出什么情绪。这元大人……忒没眼色。
赵铉复一笑:“元秉先在吏部,两袖清风,忠心耿耿。皇考在时,亦是直言谏上。朕方继位,理该去看他一看。”
李德芳眨了两下眼睛,既而恍然大悟,朝外面两个小宦官低声道:“备驾。皇爷摆驾元府。”
元铭的病也不全是装的。是有那么一丁点儿不舒服,虽然不至于躺三天。
为了让病情真实一些,昨晚趁他老爹睡了,还跑出来冲了个井水澡,又湿答答在井边儿坐了半个时辰。
左右「六俊」已经是因为「冲喜」而存在了,修史也没什么需要他做决策的地方。干脆偷个闲,顺带躲一躲赵铉。
想来赵铉明知道一君一臣,还故意隐瞒身份,百般撩拨?
身份一朝败露,竟然把他当娈宠?!想到这里,元铭就气不打一处来。
可以。身为娈宠,总能有点小任性吧。
娈宠元铭如是想。
淋了点水确实不太舒服,昏昏沉沉正要睡,外面忽而骚乱起来。
“元陆生!”元铭头痛,喊人也有气无力。
「砰」一声,元陆生猛推开门,慌慌张张地进来,好像还有点着急要走?这小厮怎么回事!
“外面忙活什么呢?先帮我掌灯!”元铭小臂搭在额头上,漫不经心道。
元陆生直接结巴了:“少爷,皇,皇爷来了……外面跪了一地,都在喊陛,陛下!”
“什么?!”元铭直接惊地坐起,病都吓没了,“你没听错?!”
“少爷,我绝没听错啊!徐妈妈几个,都还在前边院子跪着。就是皇爷来了!我看见了,好年轻的皇爷!方才老爷夫人都跪下了。”
元铭呆了片刻,立即道:“把那帕子去铜盆里摆一摆,拧干给我拿来,快!”
“是、是!”元陆生也发懵,虽然不知道少爷要干什么,还是照做了。
元铭接了帕子,一边叠一边往额头上搁,又对元陆生交代道:“帮我带话,就说微臣诚惶诚恐,有恙在身不宜见驾,还望陛下恕微臣……”
元铭说着,余光瞧见元陆生板着一张苦瓜脸,像背书似的,抠着手指头正跟着背。
元铭两眼一黑,一时也不想再说什么了,不耐烦道:“算了,就说少爷病重,下不来床,怕过病气。”
这话是人话,元陆生听懂了,他立马笑出来:“是,少爷!明白了!”
元陆生把门一关,房里又静了下来。外面的骚乱似乎也已停下。约莫是老爹带了赵铉去正堂讲话。
油灯跳突着,元铭望着一屋子橘黄的柔光,着实有些困意上头,但又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昏昏沉沉的,不知是梦还是醒。
正半梦半醒中,一股子浓郁的药味儿近了。接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元铭有气无力道:“陆生,药搁边儿上吧,闻着就难受。晚些吃。”
来人不答话,倒是脚步声又近了些。元铭懒得抬眼,闷声道:“小爷说了,要你搁下。”
今天的元陆生还挺倔强,胆子也肥了,非走过来逼他吃?
元铭一边做着梦,一边烦躁起来,接着猛一掀被起身,怒道:“说了叫你搁旁……”
瓷碗碎裂声响起之后,房中陷入一片死寂。
他此刻和赵铉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皆是错愕。而元铭视线悄然下移,只见赵铉今日是微服前来,只不过本是一袭白袍,此刻下裳却被棕褐的药汁,泼撒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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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臣万死!”元铭先回过神,一脸慌张惊悚。边说着,边下了床就扑通跪下。
两手平眉行着礼,同时觑了一眼赵铉的神情。
赵铉不知在想什么,一时没说话。他被这人的反应搞得更加害怕。
毕竟无论他脑中再怎么想,也只敢腹诽一二,最多使点小绊子。万万不敢真的忤逆赵铉。
元铭惊惶试探道:“不若微臣先取套衣裳,给陛下更衣?”
下裳的污渍实在眨眼,他看了几下,便惴惴不安移开了视线。
“元卿起来吧。”
赵铉这声音仿佛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元铭一时不敢乱揣摩,只得讷讷地去找衣裳。
元铭边找边思忖,赵铉身量比自己略高些,若拿件普通袍子,袖长不够,便是捉襟见肘,失了礼制。干脆挑了件轻薄的氅衣出来,方觉合适些。
忽地元铭两手顿住了€€€€他中裤也被自己泼湿了!
可是……不知道尺寸啊!这可如何是好。元铭一时萌生了一个滑稽的想法,总不能找自己老爹的中裤来。可……好像尺寸依旧不对啊。
这下陷入了焦灼,元铭悄悄微侧过头,打量了两眼赵铉,发觉他还在不苟地坐着,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目光。
正焦灼,赵铉倏然开口道:“半晌了,何以都没找出件衣裳?”
元铭又不好意思直接问,只低声回道:“中、中衣……”
赵铉倒是浑不在意:“找件你的白中单出来。”
“是……”
刚找出来,元铭又焦灼了。叫元府的下人来伺候他,他必然是看不上的。难不成自己给他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