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涩侍君 第28章

  绕过月亮门进到里院儿,便瞧见一名老妪头发梳得整齐,正在逗哈巴狗。

  这老妪!

  元铭惊住了,正是乞巧节那日,给他递花灯的富贵老妪!

  他尚未来得及打招呼,便听见赵铉脱口一句:“乳母。”

  那老妪约莫将及天命,她身子一颤,缓缓的回过头来。脸上却没有太多惊讶,只和蔼地笑着:“铉哥儿万金的身子,怎么来这地方啦!”

  她笑的开心,眼里已然泛起晶莹,在日光下格外明亮。

  她朝里厢喊道:“琼丫,快,快!拿椅子来!”声音已经有些不稳。

  里厢应声出来一名二八少女,看见赵铉先惊呼一声,便捂着帕子笑,“婆婆稍待,奴婢马上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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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婢女拿出两个藤条编就的小凳,朴素,满满的人间烟火气。

  小凳实在是很矮,几乎贴到地上去了。

  让万岁爷坐在这等小凳上,未免有些寒碜了。况且赵铉人高挑的很,他要怎么屈腿坐下?

  元铭低头打量着,灰青色的石砖上,两个小凳挨着秦氏的躺椅摆着。如同两个孩子,坐在母亲旁边,听母亲讲些坊间故事。

  秦氏毕竟是皇帝乳母,元铭不敢太过逾越,只在旁边呆立着,等赵铉先坐,才敢动作。

  谁知赵铉竟毫不犹豫地一屁股坐了!他腿长,不好屈着,索性大剌剌的伸展开。

  元铭惊愕地看着这一幕,不由在心中猜想,先帝早早立了太子,怎么他的习惯竟然是这般……

  饶是元铭读过那么多书,一时也想不出词语来形容,只能在心中疑惑。

  市井……

  这举动确实有些市井。和他平日的作风截然不同。元铭总觉得,赵铉少时,一定充满了不为人知的秘辛。

  而最了解这段秘辛的,除了眼前的乳母秦氏,那便是€€€€李德芳。

  思及此处,元铭一下酸涩了起来。赵铉这种过往,他从未参与,甚至毫不知晓。

  赵铉兀自拿了蒲扇,给秦氏乖巧地扇着,简直一幅母慈子孝图。

  他连什么官话都没说,直接拉元铭坐下了。元铭不好再推脱,只得也学着他坐下。

  没有半刻,元铭已觉得后背发汗。并非是热的,而是因为€€€€

  赵铉方才牵他坐下的手,竟然一直没松开过!就在秦氏面前!

  元铭难以揣摩透,该如何把握这个关系,只得在旁边听他们交谈,无非是一些衣食住行方面的关心。

  说着说着,秦氏忽然道:“云泽如何了?听说他病了。”

  赵铉神色有些躲闪,但也立即笑道:“他身子本就弱些,朕安排了医者,好生照料着。”

  三殿下至今还在宫里养病,然而赵铉却从未提及他,也未封亲王。

  元铭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只觉赵铉的神色颇不自然。

  婢女端了盘切好的梨子,秦氏和蔼地递来,示意他们解解暑。

  吃没几块,便有小宦官匆匆走进来,低声与赵铉禀报些事情。

  “乳母,我晚些回来,仲恒陪您坐会儿。”

  元铭见他要走,当即慌了起来,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与赵铉的关系……

  “陛……”元铭目光追随着已经起身的赵铉,十数个疑问,都噎在了喉咙里。

  赵铉见他这反应,当即笑了,“随意聊,照实说,不用隐瞒。”

  照实?!

  正惊愕间,赵铉已经步履生风地出了月洞门。

  院子静了下来,只听得脚边趴着的哈巴狗,张着嘴伸出舌头,正哈嗤哈嗤地喘气。

  “秦娘娘,微臣,微臣是……新科进士及第。”

  秦氏眯着眼睛,咧嘴笑道:“不必如此拘礼,铉哥儿看中的人,定然不止于才学与样貌。老身是明白的。”

  “这……微臣惭愧。”元铭略一颔首,垂下眼帘。

  秦氏把枯瘦的手放在元铭手上,很爱护地拍了拍:“善德皇后本就身子弱,早早仙去,撇下了铉哥。武皇帝上了些年岁,听信小人言,心性大变。对铉哥儿满是冷眼。老身早些年就被逆阉赶出了宫……”

  秦氏痛心地摇了摇头,“铉哥儿后来,应当吃了不少苦头。逆阉在大内一手遮天,吃穿用度上,都不太善待皇太子。他们一心想废了铉哥儿,拥立云泽这个皇三子,以讨好武皇帝。”

  元铭听得认真,跟着微微点头。这些事早些年他略有耳闻,只是当时,不过是当个皇家笑话来听。

  如今听了,心中却有些揪痛。

  连吃穿用度都克扣?怪不得赵铉他……

  “铉哥儿脾性约是有些古怪。别说是个人,就连萧墙下头的菌菇,见不着阳光,都要生得歪斜。”

  秦氏又拍了拍他的手背,仿佛在乞求元铭,对赵铉要多些宽待。

  元铭望着她认真道:“秦娘娘,微臣自当……”

  岂料元铭话未说完,秦氏就打断道:“跟着铉哥儿受苦啦。他性子怪,又碍着身份,你肯定委屈得紧。”

  元铭蓦地抬头,脸上的官笑都下去了,人也怔懵。没想到秦氏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

  “陛下他……待微臣极好,秦娘娘此言差矣。”元铭有些焦急地辩解着,“陛下勤政爱民,倒是诸多劳累,微臣心中有愧。”

  秦氏淡笑不语,只是和善的看着他。

  “老身带你看些东西。”秦氏起身,略有些佝偻,很难想象她当年被阉贼逐出皇城,是个什么光景。

  而如今赵铉将她安置的极好,想来也是心疼她的。

  秦氏拿了些赵铉儿时爱物,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小物件儿。但这些东西,真真切切让元铭顿悟€€€€赵铉如今虽已登极,曾经却也是个鲜活的人。

  可他或许,还不如普通人家的孩子那般,能享着父母的无尽宠爱。

  这究竟是幸运,还是一种不幸?

  元铭找不到答案。

  但他觉得,他似乎可以理解一点,为何赵铉总有些敏感偏执。

  看似大度,实则促狭的算计人心,有些睚眦必报的意味。只不过碍于帝王位置,他必须舍弃一些脾性中的劣根。

  这些劣处,时不时会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里。

  元铭有些走神,他看到了一把桃木剑,鬼使神差的拿了起来。

  秦氏瞧见,立即解释道:“逆阉曾经找了两个内臣,想打断铉哥儿的腿,没有得逞。他那时还小,夜里又怕,都是抱着这个睡。”

  说罢,秦氏又感慨般笑道:“如今铉哥儿,应该是不会倚仗这东西了,怎么样都要拿个真家伙!”

  元铭腕子一抖,定定的看着这把桃木剑。

  原来如此……

  秦氏脊背直不太起来,站了一会儿便有些疲乏,但是脸上仍旧洋溢着一种爱护。

  对赵铉的爱护。

  秦氏又拉他到炕上,给他倒茶,继续絮絮地说着关于赵铉儿时的事情。

  元铭忽然惭愧起来€€€€原来他一直不了解过去的赵铉。

  原来自己所知道的,只是惠文帝罢了。

  入了夜,赵铉才回来,跳动的烛光之下,他脸上略显疲色。

  用饭时,赵铉只字不提白日自己干什么去了。仿佛他并不想错过这种温馨的时光。不想用烦心的公事,来碾碎这一派恬静的景。

  时候不早了,两人不打算回城。秦氏便安排了一间小厢房,让婢女们收拾出来供二人下榻。

  有个婢女似是年纪小,才来不太久。进进出出时,目光总在元铭身上流连。

  有意无意又想要攀谈两句。或许原本也想与赵铉说几句,碍于赵铉的气势有些骇人,便住了口。

  待人们都退下,只听赵铉恻恻道:“不如朕给你做主,将那小丫头收到你府上去?”

  元铭身上一抖,手中的茶水差点撒了,急忙道:“这似乎……不太合适。”

  赵铉大马金刀坐了,似笑非笑:“朕看你二人挺投缘,不如成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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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铭狐疑地看着他,想辨出他又在吃什么味。看了有好一会儿,元铭才一边捏着茶杯,一边会心地笑起来。

  赵铉不客气地回望,仍是似笑非笑的玩味表情:“郎情妾意,小意温柔。何处不合适?卿当怜之爱之。”

  元铭已顿悟了,他立即反驳道:“她明明是想与万岁搭话,又碍着万岁不好接近。”元铭别有深意地笑笑,“女孩子家脸皮薄些,只能先拿我开涮。”

  “哦?”赵铉卷了袖子,往铜盆处走去,九五之尊仿佛要自己动手洗脸,“看来你对她很关注,把她心思都揣摩得通透。”

  “这……”元铭不好叫他自己动手,干脆也走过去,“皇嗣事关国本,我只是为了国本考虑。”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狡黠。

  元铭一边看着他,一边拿帕子在水里摆了摆,拧干了才递给他。

  “那朕是不是该对你行些封赏,以犒劳你、时时操心着「国本」?”赵铉接了帕子,语调仍然阴阳怪气。

  “全凭万岁做主。”元铭眼角眉梢犹带着讨好的笑意。

  €€€€他只希望赵铉,不要再纠结那名婢女的事。

  忽然间赵铉把帕子丢进铜盆里,水花飞溅,下一瞬已经从后面扣住了元铭的腰胯。

  “你既然如此关心「国本」。”赵铉的整个人都贴了过来,嗓音极是蛊惑人心,“那你不如求着朕,多试几回,保不齐哪天……你就怀上龙嗣了。”

  元铭冷淡地哂他一声:“荒唐。”说着装作去开窗,刻意挪远了两步。

  窗外中庭寂静,庭中仍有一个婢女蹲在旁边,逗玩秦氏那条哈巴狗。

  元铭认出那似乎是方才让赵铉吃味的那名婢女……便草草撑了窗杆,回到桌边。

  “过来……”赵铉已上了拔步床,放下帏幔,“朕叫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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