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嗓音,元铭是熟悉的。荤戏开场前的赵铉,总是这种语调。
元铭有了不好的预感,他身子实在疲乏,经不起太多折腾了。干脆在桌边坐下,“我尚未有倦意。”
房里一时寂静,但外面那条哈巴狗躁动了起来。似乎婢女把它逗得兴奋,它汪汪的叫了两声。
小女的低声嬉笑与狗儿撒娇般的低吠,在庭院中响起。
赵铉显然也听到了。
两人隔着几丈远,互相僵持着。元铭能感觉到,赵铉的心情并不明朗。
“你不倦?”赵铉疏懒的声音从幔帐里传出。
“尚未有……”
“朕命你现在就倦。”
元铭心里好笑,觉得赵铉如同个孩童一般,无理取闹。他忽然想到了个趣事,便朝拔步床问道:“你那把御刀呢?你不该抱着它睡么,喊我做什么。”
赵铉冷笑了一声,缓声道:“朕已将楚王废为庶人,他儿子赵濯如今在金陵大狱里待着,后日挨剐。至于周吉瑞,今日午时已经身首异处。”
赵铉森森地笑了,那笑声让人不寒而栗,“朕往后在金陵,何须拥刀入眠?”
赵铉语气静如止水,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是两条人命,一场极刑。
元铭心中不免一颤,低声试探道:“直接斩了楚王世子不成吗?何以要他受这……”
赵铉一时不予回答,房里再次静了。只闻外头小女清脆的笑声。
“你既为他求情,便改「八刀磔」。至于「斩」,妄想。朕岂会让这畜生走得痛快?”
冷冰冰的一句话,里头寒意遍布,算是赵铉的妥协。然而元铭后脊已生出了冷汗,他很难想象任何忤逆赵铉的人,最终一旦落入其手,会是什么后果。
元铭心中没由来的,突然想起了赵铉从不提起的「三殿下」。
三殿下真的染了疫病?元铭不由得疑惑起来,但事关皇家阴私,赵铉不说,他绝不敢多问。
“过来。朕疲,不想再重复。”
元铭不禁往窗外瞧了一眼,在犹豫要不要关上。然而夏夜里,还是有些风才好睡。元铭定了片刻,还是直接上床去。
总觉得主动对着赵铉脱衣,十分古怪。元铭在这尴尬里,扯了些话来聊。
他边解衣带,边说:“秦娘娘给我看了许多小物件儿,都是你从前的爱物。”
“哦?”赵铉的视线赤裸而直接,就那么盯着他,“那你可知,我如今的爱物是何物?”
元铭身子僵了僵,回头与他对视了一瞬,脸上有些烫。急忙转过头,继续脱衣,又笑道:“先别说这个,我们还揭了些你的老底。”
赵铉一手撑着头,一条腿屈着,十分悠哉地侧躺,挑着眉问道:“什么老底?”
“堂堂皇太子,也曾经没吃没喝,没衣没炭。”元铭故意嘲讽他,讪讪笑着。
赵铉听他说这件事,脸色有些不好了。别人说无妨,但从元铭口里说,着实让他有些失了面子。
想来,元铭世家公子一个,必然在觉得这种日子有些寒碜。
他内心深处,实在不太愿意元铭知道这些。但他也清楚,秦氏一定会告诉元铭。
带元铭来见自己乳母一事,赵铉早在心中辗转了许久。究竟是哪一刻叫他下定决心,他自己也不太明白。
赵铉少有的难堪起来。他眼帘低垂,似乎这话把他难住了。
他的睿智全然消失。他被这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哽得不知所措。
“你受苦了。我在镇国公府初见你的时候,绝没想到过,你曾经是这般的……”
元铭在心里仔细斟酌着用词,可是想了半天,脑中的词语也不尽人意。
在这漫长的焦灼中,忽然间,赵铉眯眼笑了。他望着元铭问道:“佩服么?”
这个笑,元铭一时间没有看懂。仿佛带着一种释然。
“当时我离「废太子」只差这么一点点。”赵铉抬起一只手,拿食指与拇指虚捏了一下,比划着。
“我无意瞒你,李德芳功夫好,我将他从泥淖里拉出来,他便要感激我一生。他救过我数次。”
元铭听到那个久违的名字,一瞬心神不稳。心中纠结了半天,终于脱口问道:“他只是「感激」你吗?”
赵铉满脸的促狭算计相:“若不是我,他早就是乱葬岗的孤魂。”
“你可知,为何我要那时叫他提督东厂?”
元铭困惑地轻摇头。他听得仔细极了,不愿意放过任何关于李德芳的事。
“他那些小心思我早就知道了。然而他如果不放下这些,是无法好好做事的。我要他成日对着我述职,但他还对我有念想。你觉得,这样的人,我能委他以大任?”
元铭倒吸了一口寒气,不知道究竟该吃这个味,还是该同情李德芳。
“东厂事情多得很,我要他彻底为我所用,但不能顾念那些小心思,只能等他死心。便是在我和你愉悦的情事之后,下旨,命他提督东厂。”
元铭在幸灾乐祸与同情之间摇摆了半晌,终于,笑道:“你真是狠心。”
赵铉垂眸,轻叹一口气:“我尚是太子时,要在大内生存下去。李德芳确实那般重要。”
赵铉眼中忽而闪过一丝阴鸷:“然而如今,我已是皇帝。前朝比大内,更让我忧心。我不能重蹈皇考的覆辙,养出一个逆阉。”
夜风穿堂,赵铉的声音显得飘忽,夹着一丝幸灾乐祸。
“所以我在锦衣卫里,特意布了一个,能治住德芳的人。德芳虽然聪明机灵,但他容易为情所困。好巧,那人自小就是个情种。”
“那你不怕你挑的人,辜负了德芳?”元铭不解的问道。
“德芳……如果遭人辜负,约莫会让那人生不如死。所以他们一旦纠缠在一起,就是出不来的死局。”
元铭再一次感慨,赵铉这个男人……简直毒如蛇蝎!绝不能被他的宽厚温润的表象所迷惑。
赵铉忽然低低笑起来:“你可是怕了?”
元铭陷入了深思。
这条贼船,他分明已经上去了。就跟秦淮河上的画舫一样,这船已开出老远了!
“现在怕,哪里来得及?”元铭苦笑了一声。
赵铉忽然靠过来,低声道:“你,是一个奸臣的料子,和你爹完全不同。我会仔细挖掘你的价值。”
元铭:“……”
赵铉往窗外斜了一眼,一把握住元铭的腰,坏笑道:“今夜先从此处开始挖掘。”
元铭嘴角抽了抽:“万岁不是说疲了?”
“不知为何,一想到外面那婢子,我就来了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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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帏中一片昏暗,赵铉的嗓音显得尤为低沉。
“元家在你这儿断了香火。我有些过意不去。”赵铉边说着,边环住了元铭的腰。
口中说着过意不去,他脸上却带着笑。
“是吗?”元铭低头瞥了他一眼,“为何我觉得万岁毫无歉意?”
赵铉低低笑着:“我方才说给你做主,收个小妾,是你自己不愿意。”元铭沉默了片刻,竟也找到什么话来说。
外面的动静已经停下,婢女似乎回去歇了。屋里的谈话声便显得格外清晰。再一缄口,连呼吸声都明显起来。
赵铉又发起了恶来:“我记得之前去你宅邸,你似乎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
“我……”这话题聊得艰难,元铭实在对付不了,“你好生难缠。”元铭把他往旁边推了推,“要睡了,我实在疲乏。”
怕他真生了气,元铭又卖乖一般地笑笑。
赵铉对这行为不做出任何表示,这让元铭心里有点慌。他望着赵铉讷讷道:“我,我不好这一口。元家即便断了香火,也不是你的错……早些休息。”
谁知赵铉忽然坐起,恍然大悟一般:“我记得你有个长随,叫做什么陆生?他倒是生得白净周正。”
赵铉又开始阴阳怪气。
说起李德芳,他倒是一脸磊落,怎么到了别人身上,立即换了一副模样……
元铭:“……”
元铭简直哭笑不得,“他只是我贴身长随,照顾我起居而已,并无其他……其他关系。”
“料你在宅邸,也不敢做出这些事。”赵铉恶狠狠地说道。
元铭看他在喃喃自语,不由得调笑:“作为一个男子,我生出这样的皮相,十分苦恼。让万岁爷总觉得我流于轻浮。”
赵铉投来探究的目光,等着他的下文。
“然而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也无可奈何。还请万岁爷多多担待。”
元铭说完笑笑,不再理他,直接躺下,阖眼要睡。
他尽管闭了眼,也能猜到,赵铉此刻的脸色一定无比精彩。
正兀自得意,唇上忽传来了一阵温湿的触感。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元铭不禁有些恍惚。他随着这动作回应。
起初只有一种奉旨行事的呆滞,可逐渐他发觉,今日似乎……不同。
这吻缓慢,温吞,带着水一般的柔情。
这种温缓的动作,在两人的情事之间极为少有。平素总是带着些侵略意味,从不似如今这般。
元铭不由怀疑,这人到底是不是赵铉。
他下意识地抚上身上人的肩背,仍是熟悉的触感,才是稍微安下心,沉溺在这柔情之中。
呼吸逐渐被掠夺,喘息变得粗重,而赵铉忽然挪开了。
他长长地呼出来一口气,安静躺下,声音已不甚清朗:“你身子未好全,睡吧。”
赵铉说罢,一条手臂轻柔地揽在元铭胸口,将头贴在他脖颈边上。
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去床头摸了把蒲扇,替元铭扇了起来。
“万岁……夜里不热……”元铭惶恐将他那条胳膊按下,他想了想,壮胆握住了那只手,“万岁不用如此。”
赵铉轻声笑笑,“扰醒了你?”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