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潜,车马颠簸一路,你也乏了。早些交代,我也好早些往上禀。”他忽而往前倾身,沉声道:“非要我打你这二十棍。舒服了?”
李德芳未看见犯人,便听到犯人虚张声势地吼道:“你有种就打死我!届时朝野自有公论!”
沈坚听完,无所谓地把眼睛一闭,啧了一声。再睁开眼时满目的不屑,慢慢吞吞道:
“比你官大几级的,我都打死过。也没见有谁,敢论上一论。”
沈坚说完,戏谑地笑着,看看左右,“你们说是吧?”
然而没人敢附和着笑出来,都只是肃面站着。
话音未全落,便见沈坚抬起右手,食指一点,沉声喝道:“给他上夹!”
刑房里的两名锦衣卫整齐道「是」,迅速执行沈坚的命令。
未几,刑房便传出连连惨叫,而沈坚仍在原处坐着,眉头不皱一下。
他面色沉静,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只是在看一折平平无奇的戏。
李德芳亦面无表情,只冷眼看着这一幕。他心里却在回想€€€€沈坚今年有十七?
首次见他时,他是什么模样?
李德芳竟然记不起,首次见他,是在何时何地。
正想的出神,忽然发觉沈坚不知何时,已往他这处看了过来。自然发现他在旁观拷问。
沈坚一脸的错愕。而下一刻,他却仿佛什么也没看见一般,转头盯着正受刑的犯人。
又过了一会儿,犯人晕了过去,行刑暂停。他这才缓慢起身,整了整衫,往门口走来。
他吱呀推开门,随手就把门带上了。将血腥和污糟的画面,截在房里。
沈坚闷闷道:“督公怎么来了?”他目光有些躲闪,似乎不太乐意李德芳来刑房找他。
李德芳只淡淡瞧他一眼,并不回话。
沈坚打量他片刻,伸手替他解下氅衣,托在手上,“督公,此处多有不便,不如到上堂说话吧。”
来往的锦衣卫还在抬冰块儿,冰块儿沉得很,两人一起抬着木桶,晃晃悠悠往刑房走,十分忙碌。
李德芳看了看这局势,调头走了。
刚出了大狱正门,李德芳就将沈坚手中自己的氅衣抢走,低声道:“今个你生辰,非要咱家陪你去万岁山,你却半夜就没了人影。”
李德芳面无表情,语气里却带着一些埋怨。
“莫不是戏耍咱家?”
李德芳说完忽然抬眼,瞥了他一下。
秋风一起,送来些微微的凉意。沈坚又夺走他手里的氅衣,替他披上。边系带,边道:
“皇爷要办事,向来不讲究时辰日子。夜里上谕来得突然。”
沈坚这话仿佛在为自己开脱,神情却是毅然,没有半点愧疚神色。
李德芳不说话,任他动作,斜里朝他脸上窥了一眼。才发觉他面上并不是想象中的康色。眼里攀了些血丝不说,嘴唇也干得起皮。
拷问不是个轻松活计,跟倔犯斗智攻心,极为劳神。
两人在门口无言的站了一会儿,李德芳到底开了口:“你不回去稍歇一歇,晚些再继续?”
晨辉遍洒在这片空地上,李德芳在靠外些的地方站着,影子斜了老长。
沈坚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似笑非笑问:“你这是叫我去哪里歇?”
沈坚两手摸住自己的腰间,故意在他面前正了正腰束,“督公,你要玩鸟吗?”
李德芳愣了一瞬,明白过来后讥笑道:“玩哪只小鸡崽儿?”
沈坚复站直了身子,不服气地咬牙道:“是大雕。”
李德芳看他那样子实在好笑,又不想当着这么些人跟他闹,便扭头走了。
没走出两步,忽然背后一个飘忽的声音道:“萧蔚然,吃杯茶再走。”
这声音小而含混,李德芳一度认为自己听错。这个名字有许多年未被提起了。他站在晨曦里缓缓回头,轮廓柔和而温良,平静地道:
“御笔亲赐,李姓德芳。沈指挥使不要乱喊。”
沈坚慢步追来,右手捂住了晃动的「北镇抚」腰牌。
“今儿我生辰,你让我叫一天,权当送我贺礼了。”这语气难得有几分妥协之意。
沈坚又凑过来,小声道:“我头回见你的时候,你还叫萧蔚然。”
还不知道你是内宦。
但这句话,沈坚没说出口,只藏在了心里。
李德芳惊诧地看着他,半晌忽然柔和地笑了,“旧事无趣,到堂里吃茶吧。”
沈坚见他默认了,便兴奋的又追了两步,别有所指道:“堂后不远处有个小厢,我平素会在那里歇。”
他脸上笑吟吟的,“能不能请萧公子赏脸,入内叙叙旧?”
李德芳顿住了脚步,回头讥笑:“萧阉担不起「公子」俩字儿。”
他上半身已隐在了院墙阴影里,只有下裳还在日光中,流光溢彩很是晃眼。
沈坚左右看看无人,猛一下抱住他,趁李德芳还没恼,极小声在他耳旁快速说:“我疼你。”
而后将他松开了,兀自整了整衫,仿佛方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沈坚小憩的厢房,有一种很浓厚的艾草气。隔着大老远就闻到了。李德芳不由问道:
“你这处……蚊虫多得很?”
沈坚推门入里,卸了刀搁在桌上,随意道:“没有,姑娘家搞的,嫌这儿煞气重,要驱一驱。我哪有这功夫。”
“姑娘?”李德芳大剌剌朝椅子上坐了,头靠在椅背上,阖了目漫不经心,“哪家的姑娘,咱家替你求个旨?你也该成家了。”
沈坚不搭理这话,自顾自拖来一把椅子,坐在他跟前,静默地瞧着他。
“萧蔚然,你真不记得我了?”
李德芳心中好笑,不由睁开杏目,朦胧眼波里满是疑惑:“你是哪个?咱家非要记得你?”李德芳将小帽摘了,拢了拢头发。不屑的神情之后,是一脸的茫然。
沈坚一把将他的簪抽走,玩弄着他的青丝道:“今儿我生辰,萧蔚然我给你一天时间,你必须给我想起来。”
腾一下李德芳站起来:“我说了,不要叫萧蔚然!”
李德芳俯视着他,脸上已有了一些愠意。将他手里的簪子抢走,衔在口中,两手去拢发,做出要走的架势。
沈坚歪在椅子上,摸着下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儿,突然抬头调笑道:“那……叫「心肝儿」?”
李德芳眼皮跳了两跳,下一刻仿佛就要发起怒来:“谁给你的脸面?!”
但李德芳今日不想与他生气,只低声骂道:“狗奴。”
沈坚嘿嘿笑了两声:“你尽管逞些口舌之快。”
沈坚将头上懒收巾取了,额发便垂下来,很有一种少年气息。李德芳只看了两眼,就抬腿往门口走。
沈坚身形快得很,风一样的两步过来,人站在门西边,抬腿踩住门东边的花架子,横里拦下李德芳的去路。
李德芳脸色一变,不想跟他纠缠。他暗里蓄势一瞬,猛地一个飞踢朝他踹过去,想硬闯出门。
沈坚脸上一愕,旋即笑开来,随手陪他过了两招。最后趁他不防,又抢走他的簪子。黑发霎时铺了下来,柔软,隐隐带着光泽。
沈坚拧着眉头,将他制在怀里,低声道:“不是要玩儿大雕么,蔚然?”
番外-李德芳二
李德芳身手不及他,料想是挣脱不开了,便随口轻蔑「呵」了一下。
“慌什么?”李德芳放松了身体,任由他勒住,“没开过荤一般的躁。”
沈坚拖着他往床边走,脸上挂笑,“开没开过,你最知道。”一边还在人身上摸索个不停,就要解怀里人的衣裳。
“我给你个提示……”沈坚手上忙得很,嘴上也不闲着,“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没穿衣服。”
李德芳出神想了一会儿,骂道:“狗奴,你少时就知道扒窗偷看?”
“怎么是我偷看?你自己要脱给我看。”沈坚看他这死活想不起来的模样,心里一阵烦躁,于是手中又快了些。
李德芳被他没头没尾的话,弄得十分迷茫。
他什么时候给一个小小的锦衣卫脱过衣服?!
……沈坚该不会认错人了?
“慢着,规矩呢?”李德芳到底不是个软柿子,他一把捉住沈坚的腕子,将他手别过去。
沈坚嬉皮笑脸的,也不跟他过招,任由他抓:“祖宗,抓紧时间。刑房里头那个死活不开口的,还在等我呢。”
李德芳将他丢开,瞥了他一眼,讥讽道:“你祖宗伺候人的时候,你怕是毛都还没长齐。”
沈坚歪着头,手摸住自己胯下,微微笑着:“现在长没长齐,你不是看过?”
要说跟李德芳上床有什么爽利,那真是难以用语言形容。他是半白阉人,长的还在,圆的却没了,只剩根秀气的物事。要说有没有用……约也是只有看看的用。
不知道这究竟是圣心宽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故而他继续习武,也不太耽误,只不过力气比不上普通男子,蛮劲要化成巧劲,多走以力借力的路数。
李德芳是从大内出来的,一身被调教出的本事。不过按他本人的话来说,从前没入宫的时候,他为了生计,替前朝反贼在勾栏做线人。对风月一道,可谓见多识广。
后来前朝反贼悉数落网,尽数判了凌迟。皇爷彼时还是太子,也不知看上他哪一处,才发了善心。
便用个法子,将他换出来。他这才将伸进阎罗殿的那一只脚,收了回去。
本来该活剐三千六百刀的人,如今却好好活着。
也不知他来往腥风血雨,怎么就生出这一身光滑细嫩的皮肉。拳脚功夫偏又不懈怠,摸上去,手感绝妙不可言。
然而……
事情并非如此完美,沈坚暗里眉头跳了跳,不太高兴。
李德芳跟他上床,有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要他必须以布帛蒙眼。
沈坚说什么他都没有异议,唯独这一条,他就是死也不会妥协。
所以在这事上,沈坚一直摸瞎胡一般的失去所有光亮。哪里都好,就是瞎子似的,眼前只有黑黢黢的混沌,五感缺了一感。
“泡壶热茶来。”李德芳随口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