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小娘子们都疯狂了,不顾那些面色严肃的侍卫,大声喊着“英国公”,还有那直接朝着马车扔帕子的,祁知年哪怕被身边的人挤得不时晃动,差点被挤到后排去,他也牢牢占住地盘,紧紧盯着第二辆最是华丽的英国公制式马车,祁淮一定就在里面!
他听着身边人们的呐喊,心也要跳出嗓子眼,多么希望那辆马车的帘子能掀一掀,多么希望马车中的人能往外看哪怕一眼。
可是——
哪怕大小娘子们扔的帕子碍了路,被侍卫们捡起来后,车队还是半点停顿没有地往前进,就如同那金色的徽标,一如既往的矜持与雍容,完全视所有人的期盼于不顾。
祁知年的双手紧紧捏起,满手的湿汗。
他眼睁睁地看着那辆马车渐渐驶到他眼前,再远去。
马车没有停下,车帘也没有掀开,没有出现任何人的脸庞。
也不知为何,祁知年突然生起满心的伤心与委屈。
他都要走了,都要离开这里了,就这么一点小小的心愿,也无法实现吗?
车队终是远去,大多数人好热闹,几乎都跟着跑了,祁知年被人群留在原地,脑袋缓缓垂落,看着自己脚上的布鞋,他突然发现,鞋尖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洞,难怪总有寒风往里钻。
那个洞打破他脑中的一切幻想。
是他忘记了,他早已不是英国公府的小郎君祁知年。
即便马车真能停下,即便祁淮真的看了过来,甚至哪怕他就站在祁淮面前,又能如何?
他只是个生父不明的小野种。
祁淮厌他还来不及吧,于祁淮而言,他只是个耻辱而已。
祁知年自嘲地笑了笑,耷落下肩膀,转身缓慢地往巷子中走去。
书筐与小矮桌还在原地,祁知年走上前,弯下腰继续收拾桌面上用剩的红纸,只需再将折叠的小矮桌折好放到书筐即可。
巷中忽地传来雪被踩过的声音。
下意识地,祁知年回头看了眼。
昨夜又下过大雪,巷中阳光铺得少,地面上的雪便很厚,行人少,雪面也很平整,此时入目却是一连串的马蹄印,小巷里还有马打这里走的?祁知年直起腰,视线抬高,果然看到匹白马。
祁知年此时情绪很差,也没有很在意,甚至怕挡到路,还往后退一步,埋头将矮桌叠起来。正要往自己的书筐里放时,那马又往前走了几步,祁知年再退一步,却在移动的瞬间又迅速转过头,死死盯着马上的马鞍。
从天空斜入巷中的一片阳光里,马鞍上有暗金色一闪而过。
那是英国公府独有的标识!!不同于外面那些马车上用的人尽皆知的徽标,这是只有历任英国公才能用的标识!!!
祁知年曾经是英国公府的小公子,他当然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马。
有时他会去马厩亲自刷自己的小马,经常看到属于祁淮的那些马,祁淮虽不在家,马却都养得极为有精神,每匹马上都配有马鞍,马鞍上都有这个标识。
他也再熟悉不过了!
此时,这样的马出现在他眼前!
祁知年简直不敢再往下想,脑中一时间混乱无比,想抬头,却又不敢抬头,口中甚至一时低声冒出那小时候偷偷喊过的“父亲”。
而那马却还在往前走,一直走到祁知年身前五步的地方。
白马高大的影子已经将祁知年完完全全覆盖。
白马停下。
不知是紧张,是害怕,还是兴奋,抑或是什么。
没有阳光,他甚至还觉得有些冷,身形下意识地有些瑟缩,甚至再往后退一步,脚踢到一边放着的书筐,书筐倒地,纸与笔滚落,红纸在雪面散开,是两副写好却还没有卖出去的春联。
祁知年手忙脚乱地想要蹲下来捡。
“字不错。”
有人说话,声音淡淡的,冷冷的,却又是那样悦耳动听。
祁知年手脚紧张得开始发麻,一时之间甚至都没认出这道声音,他的牙齿打着颤,白马原地打了个响鼻,他吓了一跳,跟着打寒颤,终是抬起头。
那人高高端坐在马背上,背对阳光与湛蓝天空,整个身子镀了一层金光。
那人外披白色大毛披风,襟前有盘纹金扣,袖中探出的手好似白玉,手指修长而又有力,松松地拉扯着黑色缰绳。
那人面色淡漠,双眼微眯,冷冷地低头在看他。
那人,与长公主长得很像。
那人,原来真的是人们口中所说的仙人下凡。
祁淮看着马下这张小脸,却是轻轻“啧”了声。
他已经三年不曾回家过年,今年若是再不回来,他的好舅舅恐怕要生疑。
进了京都的城门,他便不再是无名观中的那位无名观主,也不是江雪门门主的亲传二弟子,更不是那借着各种身份穿梭各地整日忙碌的不明人士。
在这里,他是世袭罔替的英国公祁淮,是华阳长公主的独子祁淮,是当今皇帝的外甥祁淮。
该有的架势必须要有,回京就要回得众人皆知,但他实在懒得听那喧闹声,他的亲卫在马车里假扮他,他则是自己慢悠悠地骑马穿小巷。
这儿的小巷极有意思,穿来穿去好似迷宫,年幼时他就常来这里玩。
那时候父亲还在,总会带着他玩捉迷藏。
所以这一路,他的心情很好,嘴边甚至噙有淡淡笑容。
突然出现的人破坏了他的好心情——
但是,看到那张扬起的小脸,祁淮的心情又再度好起来。
这还是头一回,短时间内,无意中,他与一人三次相遇。
那夜曾有两面之缘,瞧得出来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到底被夜色所碍,此时晴空朗朗,小脸在他的视线下一览无余,饶是祁淮也不得不认同,当真是个灵秀漂亮的小人儿,双眼似那清泉。
穿得虽是破破烂烂,却是越发显得那张脸过分的耀眼。
祁淮克己,倒不是真想当那苦行僧,而是身边从未出现过值得他放纵的人或事。
当然,面前这个穿得破破烂烂的漂亮小家伙,不过短短三面之缘,也还称不上什么值得不值得,但他要承认,此时他对这个小孩儿很有兴趣,很想逗一逗,他认为这会是一件令他愉悦的事。
他本质上是高傲而又冷漠的,天底下的人,于他而言只有两种,一种是母亲与师兄、师父,另一种是他们之外的所有人,这些人里,除了死人,永远都无法瞧见他的本来面目。
破破烂烂的小家伙还极为紧张,手忙脚乱,想看又不看的样子,比那夜更为有趣,他的反应更是取悦到祁淮。
祁淮面上的淡漠渐融,唇角微扬。
紧张得直打颤的祁知年一直紧盯着他,瞧见他的笑容,越发呆傻起来,他极度紧张的同时,脑袋也转得极快,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太丢脸了!
可他真的好紧张,甚至,祁淮在对他笑。
他的父亲在对他笑!
啊!不对!祁淮从来也不是他的父亲!
是的,不过短短半个多月,这样紧张的时刻,祁知年脑中只有那些多年积攒的孺慕之情。
是他从小到大都在期盼见到一面的祁淮!
他见到祁淮了!
他真的见到祁淮了!!
祁淮在对他笑!!!
祁知年抬起手,用力咬住手指,想制止自己的牙齿打颤,却一点用也没有,他着急,圆润的鼻尖都皱了起来,即便如此,他也不舍得低头,甚至贪婪地看着祁淮。
祁淮轻笑出声,祁知年一怔,脸通红。
祁淮是在笑他吗……
他知道,他现在很丢人……他不想这样的……
他不想丢人的……
十六年来才见到这一次,恐怕这也会是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为什么要这样……
祁知年有点沮丧,他微微低头,又开始往后退,却又同手同脚起来,直接把自己给绊了个结结实实,倒在雪地里的瞬间,他痛苦闭眼,心中哀道:完了。
彻底丢死人了。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偏在这时,又有风起,雪面上散落的大红春联扬起,直接“呼”地卷到祁知年的脸上,风很大,乍然扫来甚至有些疼,祁知年短促地低低“啊”了声,还没爬起来,又倒了下去。
他躺平,不想再动,甚至开始希望祁淮赶紧离开。
可这还不是最狼狈的,风还在吹,纸也在动,一角直直戳到他的眼睛里,眼泪刹那间给痛得流了出来,非常痛,本来没想哭的,这下子是真的要哭了。
他苦日子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很多从前的习惯还没改回来呢。
他的嘴巴不觉瘪起,委屈地侧卧在雪地里,继续装死。
却又听到一阵淡淡笑声。
他的身体绷紧,闭上眼开始掩耳盗铃。
祁淮单手撑着马背,直接从马上跳下,两步走到祁知年面前,雪被踩过的“嘎吱”声也响了两下,停在祁知年耳边,祁知年“死”得不能更“死”了。
他只希望祁淮赶紧走!赶紧走!赶紧走!
祁淮没有走。
他不仅没走,还顺势在祁知年面前单膝蹲下,语中带笑:“这是摔疼了?”
祁知年僵住,祁淮的声音为何会突然变得这么暖,暖得他整个人都好像要化了。
他没反应,祁淮又问:“哪里疼?”
祁知年不敢动,祁淮却伸手过来,揭开他面上的大红春联,祁知年带泪的、圆圆的眼睛瞪得大大地与他对视,祁淮朝他笑,又伸手来摸他的眼角:“原来是戳到了眼睛,这里?”
手正好摸到疼的那点。
祁知年只觉眼角一暖,眼泪不受控制“唰”地流得更多。
祁淮愕然,笑容更暖,语中竟有宠溺:“怎么还哭得更厉害了?”
祁知年的眼泪源源不断,再也止不住,透过泪眼,祁淮的笑容已经完全将他融化。
这就是父亲吗。
他当然知道,祁淮并不是他的父亲。
可这就是他想象中父亲的模样啊。
祁淮是在关心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