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傅济安离开后,慕之明阖眼休息,被褥厚重暖和,营帐安静,他不一会就昏昏沉沉入了梦乡,顾赫炎动作极轻,所以慕之明根本没意识到有人走进营帐,更不知顾赫炎在身旁。
他睡得并不安稳,浑浑噩噩之中,梦见自己站在血水蛇虫翻腾的可怖深渊旁,而傅诣在他不远处,手里捏着那块朱红凤凰涅槃玉佩。
只见傅诣面露嫌弃鄙夷神情,不屑地欲将玉佩掷入深渊。
慕之明怒不可遏,嚼穿龈血冲他怒吼:“傅诣!把那玉佩还给我!”
当是时,梦境外,营帐内,睡得并不安稳的慕之明右手紧攥拳,呼吸略微急促,似在做噩梦。
顾赫炎无措地站在他身旁,俯下身想轻抚慕之明的额头,抚平他拧起眉心,忽而听见慕之明喃喃呓语数声。
“傅……傅诣……”
霎那间,顾赫炎犹如坠极寒冰窟,浑身血液冰凉,伸出手的僵在半空,掌心仅有虚无。
沉默片刻,顾赫炎动作轻柔地将慕之明不安分的右手塞入被褥,替他掖好被子,不动声色地退出营帐。
混沌梦境惹人懊恼,梦里,慕之明正想着冲过去不管不顾地把傅诣揍成猪头,忽而感受到一阵寒意逼人的凉风,他禁不住冻,打了个哆嗦,从梦中惊醒,意识到有人进营帐,慕之明抬头望去,见傅诣撩起营帐布帘,朝自己含笑走来。
慕之明心里暗自嘀咕。
真是造孽,怕什么来什么。
慕之明强撑着身子坐起,给傅诣行礼:“殿下。”
“你身体有疾尚未痊愈,不必如此拘泥礼数。”傅诣走至软褥旁,伸手想阻止慕之明的动作,但慕之明执拗地行了礼,将心底的疏远表现得淋漓尽致。
“身子可好一些了?”傅诣在一旁铺着绸垫的矮方台上坐下,关切问道。
“已无大碍,多谢殿下关心。”慕之明淡淡道,“我适才正准备起身换衣,去给贵妃娘娘叩首请安,候春猎祭祀大典。”
所以我还有事,您能不能别杵这了?
傅诣笑道:“父皇昨日入林狩猎,在一处山谷寻见飞流瀑布绝景,今早携贵妃娘娘以及众臣爱将去赏景了,所以他俩都未在营帐,你好好歇息罢,不必去请安。”
“竟如此,多谢殿下告知,万幸未白跑一趟,徒添劳累。”慕之明嘴上道谢,脑袋生疼,不知自己得应付傅诣多久。
两人一时相顾无言,气氛沉默。
前世的此时,慕之明会兴奋好奇地询问傅诣这几日春猎之事的细节,可今朝他什么话也不想说。
傅诣盯着慕之明看,见他神态略显疲惫,外袍未披,嘴唇苍白干燥,三千青丝垂落散在肩头,侧边看去遮了一半清隽无双的眉眼,傅诣思索片刻,伸手去撩他如瀑乌发,想替他挽至耳后。
慕之明一个激灵,后仰躲过傅诣的手,目光极其戒备。
傅诣怔愣,收回手笑道:“吓着你了?”
“是我衣冠不妥,无礼数,还望殿下见谅。”慕之明拿起枕边绛紫发带,利落地将青丝束起。
“离朱,何时你与我已这般生分了?”傅诣缓缓站起身,语气玩味,笑意不减。
慕之明正准备拿两句“不知礼无以立”搪塞过去,却听见傅诣笑着问:“离朱,你信前世今生吗?”
第9章 有缘岂止眼前物
“离朱,你信前世今生吗?”
一言犹如密麻毛绒鼅鼄脚寸寸爬上脊背,慕之明只觉得毛骨悚然,阵阵恶寒在五脏六腑中游荡。
他怎么会没想到,如果他能重生,那这世上,定有其他人也可能是重生!
那傅诣会是其中之一吗?!
慕之明虽心脏震荡,但两世磨砺使他能将思绪藏得极深,所以傅诣只见慕之明面露困惑,似在不解为何自己会这般发问,随后回答道:“听闻前朝有一位奇人,曾身负重伤,但并未身亡,醒来后说自己曾悟过奈何桥上孟娘忠言,参透六道轮回,因果昭彰,至此一路西去日日行善,后再无人见到,乍听玄乎,但细想却有一番意思,所以我不知有无前世今生,但善恶终有报,应当是存在的吧。”
傅诣浅笑,表面气定神闲,看着的慕之明的目光深处却隐着极锐的刀刃,似想将慕之明扒皮劈骨,令其真正所想无处可藏,沉默半晌,傅诣笑道:“确实有些意思,你好好休息,可不能错过吉时,我先告辞了。”
“恭送殿下。”慕之明俯身作揖,等傅诣的身影消失在营帐外,慕之明憋在胸膛的那口气总算能消,他缓缓放松肩膀这才发现背脊起了层薄薄冷汗。
为什么傅诣要如此发问?
他是在试探?还只是随口提及?
如果傅诣也是重生,定会很快察觉自己和他之间突兀的隔阂,那前世的那些计谋,心思缜密的傅诣说不定会全盘推翻,改用其他手段扳倒太子和贤王,自己原本设想的所有防备,将无所用之。
思前想后,慕之明头疼不已,无奈自嘲,暗道人心算计可真累,一言一语都如悬颈利剑,不得不步步为营。
一
未时,日跌,春光浓似酒,高台祭祀毕,圣上视兽,襃赏有功群臣。
慕之明跟在父亲身后,立于外戚宗室队列内,正百无聊赖时,忽有宦者来报,召燕国公和其世子觐见圣上。
慕博仁忙携慕之明去队伍首端龙撵所在处叩首。
只见皇后和贵妃娘娘立于皇上身旁,皇上正执贵妃娘娘手,同她耳语谈笑。
慕之明早就听闻贵妃娘娘三千宠爱在一身,如今所见果然如此,但贵妃娘娘并不恃宠而骄,她在这种场合素来少言谦和,就算皇上唤其随行,也只是乖巧跟在皇后娘娘后侧,从不僭越。
平身后,皇上唤慕之明到跟前,问了两句落水后身体是否有恙,听闻无事又考他四书五经。
慕之明边一回答,边心想难怪傅济安一听要给皇上请安就面如土色。
这天天考学识,谁不怕啊!
皇上听完慕之明所答,称赞不已,拉着贵妃娘娘的手:“果然如爱妃所言,聪慧机智,学识过人。”
贵妃娘娘弯眸浅笑,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美人一笑,君心甚悦,皇上对慕之明道:“数日所猎的山兽皆在此,择一做赏赐。”
慕之明谢主隆恩后,目光扫过摆在祭祀台下的珍禽异兽。
前世,慕之明特意选了傅诣狩猎的野兔,而今时……
去他娘的兔子!老子要选大的!肉能吃三顿的!
“嗯?”慕之明忽然注意到什么。
一只獠牙锋利的野山猪躺在其中,极其吸睛。
慕之明觉得眼熟得很,十分像那日冲撞御马害他摔进山涧深潭的那只野猪。
野猪兄,我俩竟如此有缘吗!
“皇上,可否将这只野猪赐予我?”慕之明跪拜请求。
皇上大笑:“好眼光,这只山猪,多少人一瞧就惦记上了,连我都馋着呢,平身吧,虽是忍痛割爱,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赐你便是!不过这猎猪之人,你还得亲自谢一番。”说罢,皇上转身询问:“这野猪是何人所猎?可是朕的儿么?”
询问一圈,竟皆沉默,还是皇上身旁常年侍奉的老宦官处事伶俐,立刻对皇上道:“回陛下,这野猪,应当是顾将军之子所猎。”
皇上问道:“顾缪之子?”
老宦官回:“正是。”
皇上颔首:“召他父子俩觐见。”
第十章 雏凤声清定乾坤
众人静候少倾,顾缪身着护心镜铠甲戎装与子顾赫炎同来,皇上见他甲胄在身,免了父子二人的跪拜礼。
慕之明目光落在顾赫炎身上,见他着竹青色淡雅劲装、束三尺宽月牙白腰带,如此素净的衣裳衬托着他腰间那块朱红玛瑙玉格外惹眼。
想来自己落水被救后,直接卧病在床榻,还未好好答谢过顾赫炎的救命之恩,方才得的皇恩赏赐野山猪,又是顾赫炎所猎,此情此义,春猎祭祀后不登门拜访感谢,当真说不过去。
“顾将军,近来身体可安?”皇上素来善待贤良,关切寒暄。
“谢皇上眷注,臣身体硬朗。”顾缪抱拳行礼。
皇上又看向立于顾缪身后的顾赫炎:“顾家小儿气宇轩昂、品貌非凡,颇有将军当年英姿风采啊,孩子,这野猪是你猎的?”
“回皇上,正是。”顾赫炎平静答道,不卑不亢。
“年方几何?”皇上笑问。
“年前束发,已十六。”顾赫炎回答。
皇上抚掌感慨:“这野猪可是一箭穿眼毙命,年仅十六,弓术如此精湛?来人,拿我的玉麒麟犀角雕弓来!朕要考考他!”
慕之明低头忍笑。
是文是武都逃不过皇上的考试啊。
宦者速速取来皇上的宝弓,俯首奉给顾赫炎,顾赫炎双手接过,挽弓拉弦试了试。
皇上兴趣盎然地问他:“这天上飞禽,体型多大的能有十足把握射落的?”
顾赫炎未有犹豫,答道:“铜钱大小。”
话音刚落,四下哗然。
“铜钱?可不能说大话了,你爹在这,若是丢人,他也会拂了面子的。”皇上半调侃半认真地提醒道。
“没有开玩笑。”顾赫炎语气坚定。
“好,好,好。”皇上大笑,命宦者取三枚铜钱来,又怕顾赫炎是年少意气,多少有些自傲,低声嘱咐拿大些的铜钱。
宦者取来三枚约两指宽,中间有方孔的铜钱,顾赫炎试了试,见宝弓所配的箭镞偏细小,虽然勉强但使力依旧能穿过铜币,于是朝宦者点点头,宦者退后数步,大力将铜钱往天上掷去。
顾赫炎当即开弓如满月,三箭呼啸着直直刺向长空,还未等人看清,两箭钉入不远处的树干上,一箭扎在地上。
有机灵的宦官立刻上前,将三支箭取回,呈递给皇上,只见那三支箭皆准准地穿过了铜钱中间的方孔,当是时,众人皆发出惊叹之声。
慕之明前世就时常听闻顾赫炎的箭术登峰造极,可百步穿杨,如今亲眼见识到,赞叹之情溢满胸膛,敬畏之意留存三分,他如众人那般,忍不住看向那名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两人目光在空中撞上,皆一愣。
慕之明万万没想到顾赫炎此刻会看向自己,连忙友善弯起眸朝他笑,谁知顾赫炎眉头一蹙,仓促地收回目光。
慕之明当然没看见他眼底的慌乱,燕国公小世子在窘迫和无措中,头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长相。
“好箭术啊!”皇上大笑,誉不绝口,目光在慕之明和顾赫炎身上来回转悠,“我朝幸哉!后辈人才济济,雏凤声清,待到修文偃武、朗朗乾坤时,定能许下百年国泰民安,天下盛世!”
群臣见皇上兴致如此之高,纷纷应和赞叹。
顾赫炎被皇上这般称赞,没露出任何得意神情,宠辱不惊地双手将宝弓奉还给皇上。
“不不不,这宝弓赏赐于你!好弓当予少年英才,才不枉它存世!”皇上乐呵呵的。
顾赫炎反应极快,立刻跪下谢恩:“谢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