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因占了上风而得意。
傅启命禁军先退下,看向慕之明,见其不回答宋大人的话,料想慕之明没想到会有这一难,于是道:“好,那便依太祖令,你若要告御状,我让你告,但陈冤情前的规矩也不能落下,来人,搬钉板于殿内。”
他不信,不信从小到大锦衣玉食的慕之明会滚钉板,更不信滚过钉板,慕之明还能说得出话来。
不多时,一个约一米长钉满钉子的木板被搬上宣政殿,铁钉根根寒意森森,能刺肉剜肤。殿中安静落针可闻,不少文臣从未见过这等凶恶利器,皆面露不忍。
宋大人抬眼看向慕之明。
他想起数日前,慕之明为见自己,在府前淋着雪跪了整整两个时辰。
不得已,自己见了慕之明一面。
慕之明说:“我想请宋大人上朝时,为我说句话。”
宋大人:“你要我在御前替顾将军求情?”
慕之明:“不,我只是希望宋大人将告御状前需滚钉板这事提出来。”
宋大人大惊失色:“你说什么?我若提此事,太子定会逼你滚钉板的!”
慕之明一字一顿:“我就是要让他逼!只有我滚过钉板,太子才肯让我说话,我才能陈述冤情,而不会被禁军拖出大殿。”
而如今,慕之明已遂愿。
他刚才的不言语全是佯装,如今一抬眸,目光深处的决绝让傅启一怔。
慕之明解下外裳,只着中衣,站在钉板前,心坚如铁,他深吸一口气,在满朝哗然声中躺在了钉板上!
傅启因愕然起身,半晌才坐回龙椅上。
不过才躺下,慕之明的肩膀至后腰处已感到钉子抵住的锐利疼痛,翻滚时,铁钉直接根根刺破皮肤,勾出鲜血,钉子在他身上划出深浅不一的伤痕,虽提前吃过药,但慕之明还是能感到疼痛,似万刃挫骨。
滚过钉板,慕之明原本雪白的中衣已被鲜血染成了触目惊心的红,他没敢缓一刻,双手颤抖地撑起自己,拿起外裳穿好,幸而护身丸随即起了效果,身子渐渐只感到伤口在溢血,疼痛在减少,不再难忍。
他重新跪好,跪在被鲜血浸透的锦毯上,跪在满是血腥味的大殿中,他四周是大晋百官文武,身后是还在滴血的凶恶刑具,他撑着一口气,言语铿锵地开口:“今有曾任羽林大将军顾赫炎被冤谋逆一案,请太子彻查重审,还将军一个清白!”
傅启咬紧牙齿咯咯作响,咆哮道:“什么被冤,罪人顾赫炎领兵至西南边陲,确有此事!”
“对!”虽然跪着,但慕之明气势丝毫不输,“可皇上曾有口谕,羽林大将军能自行调配一万将士援助边疆之地,无需禀告圣上,将军领至西南的将士正好一万人,何罪之有?”
傅启脸色极差:“那他与蜀郡王谋逆,此行乃千古大罪!”
慕之明言语激动:“敢问太子,将军去西南边陲已过四年,这四年他行了何事,让太子查都没查就如此笃定他谋逆!?”
傅启:“有谋逆之心,就是罪!难道我还要等他有谋逆之行后,再亡羊补牢吗!”
“谋逆之心。”慕之明神情悲怆,“好,我来告诉太子,你认为有谋逆之心的将军,这四年都做了什么,他屡战屡胜击退西戎、勾吉等狼虎国,以血肉身躯将异族的铁骑挡在边疆之外,让大晋的土地不割裂,让大晋的尊严不被践踏,这期间他重伤昏迷三次,每次军医都觉得他活不下来了。除了征战,他还修筑边防,兴修水利,囤粮练兵,让多少年不得安宁的边疆百姓能安居乐业!”
傅启因怒吼脸上的肌肉都在抖:“住口!大殿之上,岂容你放肆!”
“太子殿下!”慕之明悲愤道,“二十一年前,顾赫炎的祖父顾焰战死!十九年前,其叔叔,年仅二十九岁的顾炽战死!六年前,其父顾缪,战死!顾家满门忠烈,如今只余顾赫炎一人!顾氏从未对不起大晋!”
字字泣泪,句句泣血!
满朝文武皆动容!
护身丸的药效开始消失,慕之明感到疼痛在侵蚀他的身体,他知自己时间不多,蓦地拜倒,手掌触地,额头重重一磕,磕得满朝心惊胆战,他道:“天日昭昭!恳请太子殿下,重审顾将军谋逆一案!让忠骨不寒!”
正此时,大理寺卿走出队列,在慕之明身后跪下:“太子殿下!顾将军谋逆一事,确实证据不足,疑点颇多!不应当立刻下定论!”
傅启手指怒指前,颤抖着:“你……你们!”
大理寺卿话落,更多文臣武将站在了谏言的位置上。
一声声,皆是附议重审的话语。
这世间,唯有人心所向能对抗大权独揽。
慕之明依旧维持着磕头的姿势,他鼻腔里有浓重的血腥味,他疼得浑身发抖要靠咬牙才能忍,但他无心在意这些。
他知道他办到了。
或许这样的动乱,不足以让傅启立刻放顾赫炎出狱。
但是如此之后,傅启定不敢立刻处决顾赫炎。
他只要顾赫炎活着,只要顾赫炎能活久一些,然后他再想办法,他……
再之后所有的念头沦陷进黑暗中,慕之明身子一歪,晕倒在血泊中。
慕之明晕过去之时,养心殿内,一直在守在龙榻旁的贵妃娘娘听见一声咳嗽。
她扭头看去,惊喜立刻跃至明眸。
“皇上!您醒了!!!”
第138章 不甜你来拧我头
意识回到身体里时,慕之明最开始感受到的是疼痛,他浑浑噩噩,脑袋发昏,四肢麻木,怎么也睁不开眼睛。
他能感觉到自己是躺着的,却不知自己在哪,直到隐隐约约地听见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哭泣,才猜测出自己应当是在燕国公府邸。
床榻边时而喧闹时而安静,正当慕之明昏昏沉沉时,他感到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以不敢使劲但也不愿松开的力度。
那人的手掌宽厚温暖,那般熟悉安心。
慕之明恍惚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孤苦伶仃从寒天雪地走到翻腾血水之上的桥前,也是这样温暖的手掌,牵起他的手,带他走回和煦人间。
这样的温柔,怎么可能不留恋。
慕之明勉勉强强睁开眼,只觉得头晕目眩,他耳边响起连续不断的嗡鸣声以及不知是谁的喊叫:“少爷醒了,快,快去喊老爷夫人,还有大夫。”
他强忍着疼痛转头看去,对上顾赫炎布满血丝的眼睛,但其眸底深处是欣喜若狂。
其实顾赫炎的状态极差,多日饮食不妥加之身上有伤,就是铁打的躯体也熬不住,偏偏顾赫炎说什么也要守在慕之明榻边,谁劝都无用。
便也是因此,慕之明一睁眼,就瞧见了他。
瞧见旷世温柔,生生世世深藏其眼眸。
“赫,赫炎,你出牢狱了。”慕之明气息不稳,这句话才说完,眼泪夺眶而出。
顾赫炎点点头,拭他眼角的泪,开口时,声音也在颤抖着:“皇上为我平反了。”
慕之明哽咽着喃喃:“太好了……太好了……”
这对苦命的鸳鸯还没说上几句话,屋里进了一堆人,心疼儿子的慕博仁和龚氏,哭喊着‘少爷’的闻鹤音,上前替慕之明把脉的匡大夫,以及苦口婆心劝顾赫炎去歇息的夏天无。
这人世间,原就是要这样喧嚣,才称得上花天锦地。
慕之明的伤虽不会危及到他的性命,但因皮开肉绽要受许多苦楚,匡大夫为了他养伤的时日能舒心些,煎了许多止痛和安眠的草药给他服用。
所以有段时间,慕之明总是昏昏沉沉的,无论白日还是黑夜皆嗜睡。
这天,梦醒之时,慕之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可一瞬入眼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若不是身子疼得厉害,慕之明真的会误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
他并不算很清醒,处于半梦半醒的混沌中,他花了一些时间反应过来此时是深夜,随后听见房间门被悄悄推开的声音。
烛光照亮一方,虽不刺眼,但对于刚从黑暗中挣扎着醒来的慕之明来说,仍觉得十分晃眼不适,他连忙重新闭上眼,微微偏过头。
正此时,夏大夫的声音小声响起:“将军,再过半个时辰就天亮了,你自己身上都有伤,还是去隔壁厢房的软榻上睡一会吧,莫要坐在这躺椅上守着了。”
顾赫炎:“没事。”
夏大夫:“这……那好吧,将军您把这碗药喝了吧。”
顾赫炎:“好。”
片刻后,夏大夫退出厢房,四周重新陷入黑暗中。
便是这一会缓神之际,慕之明清醒不少,四肢似乎也攒了些力气,他正准备再次睁眼,忽然感觉有人握住了他的左手。
与其说握,不如说是小心地捧着,慕之明手心有伤,顾赫炎避开他的伤口轻攥他指尖,随后心疼地吻了吻他手掌缠着纱布的地方。
似觉这般慰藉尚且不够,顾赫炎又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旁,俯身左手手肘撑在慕之明耳边,低头亲他的额头,随后唇覆上慕之明的唇,伸舌轻舔他的唇缝。
顾赫炎才喝过药,唇和舌皆有高于体温的热度,既暖又湿还带着淡淡的苦涩草药味,他又亲得非常矜持,轻柔似鸽羽抚过,顿时,酥麻酥麻的感觉从慕之明的嘴角直接痒进他心底。
性情使然,顾赫炎平日很少主动吻慕之明,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偷偷摸摸好似在做坏事般亲他,慕之明心跳如擂鼓,好奇顾赫炎接下来会行何事,所以一直未睁眼。
顾赫炎亲了两下后直起身来,坐在床榻边,伸手轻顺慕之明的鬓发,随后又把手伸进被子里,一路往下。
紧闭双眸的慕之明:“!!!”
顾赫炎的手没有抚在慕之明的身上,却比落他身上更让人难以忽视,慕之明能感到顾赫炎的手在自己身侧滑过,带着微不可察的风,至腰旁未停,至胯旁未停,至膝盖旁未停,然后……
然后顾赫炎把手抽了出来,替慕之明掖好被角。
慕之明:“……”
侯爷还以为将军要对自己使坏于是紧张得呼吸停滞,然而将军只是想探探被子里够不够暖和,不够暖和他去拿个汤婆子来。
顾赫炎站起身要重新坐回床榻旁的躺椅上。
慕之明睁眼唤他:“赫炎。”
顾赫炎适才转身,闻言身子一僵,缓缓回头:“……你醒着?”
慕之明笑道:“嗯。”
顾赫炎垂死挣扎:“你醒了多久了?”
慕之明:“从你偷亲我时,就醒了。”
顾赫炎:“……”
慕之明忽然觉得有些遗憾,如果四周稍微亮堂些,定能瞧见顾赫炎的耳垂此时红得快要滴血。
慕之明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子,往床榻内侧挪去:“赫炎,你躺床上来。”
顾赫炎见他乱动,忙道:“别动,慢些,我能躺。”
慕之明身上确实疼得厉害,他不再勉强自己,侧躺好。
顾赫炎整了整被褥,在慕之明身旁躺下。
启明星悬空,熹微光透窗,两人面对面躺着,隐约可见对方五官轮廓,顾赫炎问他:“为何不睡了?”
慕之明手不安分地勾顾赫炎的手指,揉他指尖玩:“睡够了,睡不着。”
“身上疼吗?”顾赫炎担忧地问,“要不要喊夏大夫来。”
慕之明笑了笑:“不用,我想和你说说话,我俩好久未独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