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2章

  这位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夜半惊醒的白龙左使,忽然披衣下床,亲手点上了灯。

  帐内赫然一亮。

  侍卫回身重新跪下,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龙荧的脸色和平常一样,冷漠得不近人情,又很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越是平静,越令人胆颤。

  飞光殿等级森严,据说,这位白龙左使是殿主亲手提拔上来的,出身相当不凡。

  传闻一出,众人不解:能有多不凡?莫非他是上城区四大世家的公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家子嗣凋零,断不可能把后代送进危机重重的飞光殿。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更尊贵的身份了。

  侍卫用眼角余光小心地看了看龙荧,只见龙左使默然走到案前,垂手而立。

  他似乎是个天生的“上等人”,与泥地里苦苦挣扎的凡夫俗子们不一样,他高挑,容色摄人,玉树临风,如果忽略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甚至可以夸一句“翩翩佳公子”。

  这样的人……

  侍卫冷不丁想不起之前听到的秘闻。

  据说,殿主的小女儿妙龄待嫁,看上了白龙左使。

  此流言虽无依据,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没点缘由,龙荧这么年轻,怎么配得上左使的高位?

  ——莫非真是靠裙带关系?

  侍卫心里生出些微妙的好奇来,同时又对龙荧十分惧怕——他是见识过龙左使雷厉风行手段的。

  侍卫跪得低了些。

  龙荧被一场惊梦扰得心神不定,没留意身边人的反应。

  他借着烛火微光,摊开桌案上的地图,说道:“埋伏在荒林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

  侍卫连忙道:“是,一切均已办妥,只等时辰一到,我们便将‘荒火’的人一网打尽!”

  “……”

  龙荧不置可否,又道:“‘安神水’备好了么?”

  侍卫的头更低了:“备好了,两箱,在帐外的物资车里。”

  “我去看看。”

  初冬,荒郊野岭上,夜色正浓稠。

  军帐外,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雾静静地笼罩在大地之上,与漆黑的天穹融为一体,让人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

  但黑雾下特有的压抑感挥之不去,龙荧一走出来就不禁皱起了眉——他隐隐觉得,这两年黑雾变得比以前更低了,压迫感日渐强烈,连风流动的速度似乎都在变慢。

  长此以往,下城区恐怕会被黑雾吞没。

  到时候,下城区毁了,上城区就能安然无恙吗?

  龙荧脸上掠过一丝冷意。

  ——黑雾是天灾,持续了近千年,谁都不能阻挡。

  他默然往前走,近身侍卫为他高举照明的火把,陪他在队伍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巡视了一周。

  此时,除了守夜放哨的人,大部分士兵在沉睡。

  龙荧制止了侍卫试图唤醒他们的行为,一言不发地走到物资车前。

  他命人打开物资车那沉重的大门,车内有满满一车粮,并两箱贴着封条的“安神水”。

  龙荧亲手撕下封条,从铁箱内取出一罐“安神水”,然后又封上了。

  做完这一切,他原路返回,到帐内把门一关,熄了灯,一丝声息都没有再发出。

  侍卫本以为他深夜亲自巡营,必事出有因,应当是要拿这两箱“安神水”大做文章,否则他为何要随车携带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他却没了后文。

  侍卫想不通,难道他头痛吗?

  可头痛是下城区的贱民们才会得的“低级病”,白龙左使怎么可能呢?

  莫非,他和上城区的某些贵人们一样,出于不便明说的特殊癖好,依赖“安神水”?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能,“上等人”大多脾气古怪。

  侍卫摇了摇头,不再深想了。

第2章 夜路(新修版)

  时隔六年,江白昼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

  上一次造访是个意外。

  那年他来得突然,走得匆匆,没能好好了解此地风物,回头一想,记忆大多是模糊的。这回,他为自己未来三个月的停留做了必要的准备。

  他编了一个假身份——

  “您是洛都人?”

  日暮时分,一辆破旧的马车行驶在郊外小路上。

  马是瘦骨嶙峋的老马,车夫是满脸沟壑的老人,老人驾车时一路东张西望,谨慎中透出一丝胆怯。

  车内坐着四个人:他的女儿,外孙,外孙女,和一位与他们搭伙同行的陌生人。

  陌生人是个年轻男人,自称来自洛都,姓江,名白昼。

  几日前,洛都持续半月之久的暴雨终于结束,泼天的酸雨毁掉了城内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住宅,洛都人被迫逃难搬家,有人搬去阳城,有人搬去埋星邑。

  车夫一家恰好从阳城出来,去埋星邑投奔亲人,在路上遇到了同路的江白昼,见他孤身赶路,便好心捎他一程。

  江白昼长发白衣,穿着素净但不寒酸,神色也十分沉静,看起来不像逃难的流民,反而像是一位悠闲时走亲访友的公子。

  车夫的女儿抱着孩子,小心打量他,说道:“洪水肆虐,洛都的确不能住人了,我听说,好些人家的房梁被酸雨泡塌了,人能活着逃出来都是万幸,您……”

  她的目光落在江白昼身上,话音便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车夫家的生活并不富裕,养得起马车,只是因为老人身子骨硬朗时,常往返于三城之间,做些拉货之类的生意养家糊口。

  在外奔波,见的人便多了,车夫的女儿经常陪父亲外出,绝不是没见识的寻常妇人。

  然而,她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里,没有江白昼这样让人不敢直视的。

  他不可怕,看人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温柔。

  但他太好看了,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好看。

  五官优美?气质特别?是,但也不全是如此,他好看得令人恍惚,这种无差别放送给旁人的恍惚感几乎掩住了他本来的样貌,为他周身加了一层渺渺云气,不似凡人。

  车夫女儿低着头,心想:这位碰巧遇到的路人,看着不像普通人。

  她颇有些小动物般的警觉与自保本能,并不多言,只低声聊着家常话,说:“您到埋星邑,是去投奔亲友吗?”

  马车里有两排座位,她带着孩子坐在一侧,江白昼坐另一侧,他身旁有窗,窗上垂帘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颤动,漏进几缕落日的昏黄。

  黑雾下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高悬在天上的雾气犹如一张滤网,将阳光,月光,星光,乃至天空原本的蓝色,都滤成同一种暗沉沉的灰。

  只有天气极好的时候,才能在这种灰里看见不同的色彩。

  江白昼望着窗外的暮色与遍地枯草,若有所思。

  听见这句问话,他转过来应了一声:“不,我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车夫女儿微微一愣:“那您到了埋星邑,住哪儿呢?最近流民多,我听说城内有些动乱,恐怕不好过啊……”

  不知为何,江白昼一开口,她就情不自禁地关心起他来。

  可能好看又温柔的男人,就是很难让人心生戒备。幸好对方并未留意她的脸色变化,只轻声道:“我且看看情况,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的。”

  他倒是心宽。

  这时,天色越发暗了。

  马车摸黑驶入一片坑洼不平的荒林,路越走越窄,周围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安静。

  除了车轮碾在枯草上发出的轻响,只剩人的呼吸声。

  老人勒住缰绳,使马车停了下来。

  他掀开车帘,朝里面的人轻轻“嘘”了一声,说道:“前面好像有动静。”

  “怎么了?”江白昼初来乍到,不懂此地风俗,但见老人一脸慌张,两个孩子听了他的话,乖巧地捂住嘴巴,躲进母亲的怀里。

  ——他们似乎都很害怕,也很熟练。

  江白昼更加不解,但也入乡随俗,配合着不再出声。

  他静静听着暗中的声音。

  风声,枯枝折断声,遥远的脚步声——

  方才老车夫邀江白昼同行时,对他说“夜路不平,人多壮胆”,因此带他一程,又说“白天进城要缴过路钱,否则怎会冒险走夜路”云云。

  江白昼先前没太听明白,现在有些懂了。

  车上几人一同屏息,过了会儿,远处的脚步声消失了。

  老车夫不敢点灯,下车悄悄地四处看了看,确认周围无异状,这才重新打马启程,继续朝埋星邑去。

  隔着一张布帘,老人悄声道:“这世道,在外头行走,不小心不行啊!碰上‘火爷’倒还好说,他们横是横了点,但不为难人。要是不巧碰上飞光殿的爷们——嗐,非得给你剥掉层皮不可!”

  江白昼不知道“火爷”和“飞光殿”是什么,听得半懂不懂,也不便开口问。

  老人的女儿低声道:“爹,你仔细些,少说几句。”

  老人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江白昼正好奇着,不知如何打探,老人忽然又说:“公子,你方才说自己孤身一人,去了埋星邑不知道投奔谁?”

  “正是。”江白昼点头,顺着问,“老伯可有门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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