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车夫道:“我一个老匹夫,什么门路不门路的,但你若是有胆,不妨去荒火一试。”
江白昼神色微动:“‘荒火’?”
老人的女儿不知为何急了,瞥江白昼一眼:“爹——”
她爹却是个实在人,还颇有侠义之心,不顾女儿略显惊慌的警告,对江白昼说:“公子是不是不大了解荒火?飞光殿到处宣扬他们是坏人,那是蓄意抹黑,你莫要怕。据老夫所知,荒火建立十几年,没做过一桩有损公道的坏事,正相反,他们处处助人,起初很受百姓爱戴。后来做大了,招了风,才被飞光殿打压,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成了所谓的‘黑暗组织’,为人惧怕。”
老车夫摇头叹息,“世道如此,黑不黑,白不白,咱们平头百姓夹在中间,为了混口饭吃,哪敢说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荒火的爷们体谅咱们的不易,不计较,飞光殿却是要严查的,他们到处抓火爷,还贴出告示,声称:谁胆敢与荒火勾结,必受严惩!而主动告发火爷、协助飞光殿将其抓获的人,有重赏。”
江白昼道:“有人去告发吗?”
老车夫哼了声:“怎么会没有?人为了钱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白昼算半个方外之人,对这一切似懂非懂:“你说荒火不计自身安危,处处助人?为什么?他们是个什么组织?”
老车夫顿了顿,不知是他也不懂,还是不便明说,只对江白昼道:“若为生计发愁,荒火算个出路,起码不会让你挨饿。他们收人不设限,不论男女老少,有手有脚有胆便可。但这其中的利弊,老夫说了这些,公子应当也明了了。”
江白昼颔首:“多谢老伯。”
老车夫道:“你若有意,我介绍个引路人给你认识。”
“爹!”车夫的女儿忍无可忍,喝了声,“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掺和荒火的事了吗?你又不是火爷,跟他们搅和什么呢!”
“你这丫头,懂个屁!”老车夫猛地一抽鞭子,老马嘶鸣一声跑起来,剧烈的颠簸堵住了孩子母亲的嘴,她抱紧两岁的女儿,另一手搂住才学会走路的儿子,面色泛白,半晌没再出声。
夜更深了。
江白昼掀开车帘往外看,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老车夫不得不点起了灯笼。
是油灯,一根细细的灯芯被困在半透明的挡风笼中,燃起明亮火焰,照亮前路。
不知行进多久,可能过了几个时辰,他们穿过几片荒林,还未抵达埋星邑。
江白昼不认路,甚至不知道埋星邑长什么模样。
马车里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打瞌睡,江白昼也感到一丝困倦,但仍听着风声,陪老车夫一同保持警惕。
转眼又到了一片荒林。
不知为什么,这儿的树木都是枯死的,一路上他一棵活的草木都没见过,这未免有些奇怪。
江白昼心道,莫非此地水土有问题?
再看头顶的黑雾……
恐怕的确如此。
难怪他在途中见到的人们都是一脸穷苦相,土地不养人,百姓靠什么过活?
这时,老车夫忽然又勒停了马,并吹熄了灯。
这回不用提醒,车内几人都听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声响。
——兵戈声!
那声音是突然响起来的,方才明明没有,似乎是埋伏已久的两伙人刚动手,就被他们撞上了,以至于想避也来不及。
老车夫吓了一跳,鬓边冒出汗来:“这、这……运气忒差!”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用猜,小毛贼哪能闹得出来呢?必然是飞光殿和荒火又起了冲突——
老车夫急得有些发毛,江白昼凝神听了片刻,说道:“似乎是单方面压制,应该打得很快,别慌,等他们结束我们再赶路。”
老车夫一愣:“你怎么知道?”
江白昼没回答,过了会儿道:“听,结束了。”
“……”
他话音一落,械斗声果然停止了。
风中传来伤者的痛苦喘息和模糊不清的叫骂声。
老车夫心惊肉跳,祈祷他们千万不要被发现。
然而事与愿违,马车离战场实在太近,胜利的那一方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在场的第三股势力——如果他们几人能称得上“势力”的话。
“谁在那边?”一道冷漠的男声挟着冷风,箭似的穿了过来。
声音的主人带着一队手下靠近马车,他们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威慑力,老车夫后背湿透,汗水又被初冬的冷风飞快吹干,冻得他浑身发抖。
那队人走到了马车前,打头的是个黑衣男人,非常年轻。
老车夫一眼便认出来,他是飞光殿的人,凭那黑衣上绣金丝的穿着判断,还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扫了马车一眼,漠然道:“里面几个人?下来。”
第3章 虚实(新修版)
晚风卷一地碎叶,火把燃烧声哔啵作响。
凄冷的夜色中人影幢幢,战场那边不时传来令人心惊的打骂声,是飞光殿在收拾残局,荒火的俘虏受了他们的虐待。
江白昼坐在马车里,听见帘外那道男声,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丝熟悉感。
老车夫立刻跃下车,他是个颇有智慧的老人,有古道热肠,胆小畏缩,也圆滑,这几种看似矛盾的特质融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丝毫不显奇怪,他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老车夫擦了把鬓边的冷汗,对那位“大人物”恭敬地道:“大人,老夫是阳城一名驿夫,车上是我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小娃,女婿得了急病,我们带他去埋星邑寻医,不巧、不巧碰上……您看……”
飞光殿的人个个铁石心肠,这位显然不例外。
黑衣的年轻男子听了这番话,面色没有一丝波动,摇曳的火光映出他的模样,那眼如深潭,面如寒冰,令人心生惧意。
老车夫老得腰背佝偻了,只能抬头仰视他,却也不敢仔细看,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手下就听令上前去,一把掀开了马车的布帘。
凶气逼人的火把毫不客气地伸进车里,几乎燎着了帘布。孩子们吓了一跳,不敢出声,瑟瑟地往娘亲身后躲。
江白昼虽然稀里糊涂,看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但知道自己应该听老车夫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他做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靠在角落里,没力气抬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合眼装昏。
乱世疫病多,那手下不知他得了什么病,生怕他满身的病气传染给自己,看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另一旁是弱女子和小孩,更不足为惧,手下收了火把,回头道:“禀左使,车内确是一家四口。”
左使——也就是龙荧,盯着半敞的车帘,仿佛没听见这句禀报,兀自皱了下眉。
他有点烦躁,这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只觉自己心口没缘由地开始震动,击鼓似的,一下快过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安神水”吗?
龙荧每次喝过那东西,身上就会有一些不大舒服的反应,但他早就习惯了,今天不知为何……
好半晌,龙荧终于回过神来,在场的人都看着他,等他示下。
龙荧面上看不出情绪,又扫了一眼马车。
车帘放下的时候,他隐约瞥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只匆匆一眼,莫名的熟悉让他愣了下神。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龙荧无视了这一“错觉”,近乎自厌地想,以后不能再加量了,药劲太大,眼前幻觉不断,他竟然有点分不清虚实了。
“让他们走吧。”龙荧意兴阑珊,转身离开。
手下闻言放行,只盯着老车夫,警告道:“今夜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懂不懂?”
老车夫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懂!懂!老夫嘴巴规矩得很!大人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飞光殿行事跋扈,三城百姓无人不知,传出去又能如何?
他们根本不把这一家老弱病残放在眼里,不过是几只路过的蚂蚁而已。
目送飞光殿的人走远,老车夫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这一口气才吐出去,还没来得及续上新的,那煞星似的“左使”突然去而复返——
“等等。”龙荧走回来几步,拿冷漠的眼神点了老车夫一下,“你是阳城的驿夫?”
老夫车不知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心里没底又不敢不点头:“大人有何吩咐?”
龙荧得到这句答复,似乎满意了,也不跟他解释,转头对手下说:“把他们带上,和荒火的暴徒一起押回去。”
“是!”
“……”
老车夫骇然一惊:“为何呀!大人!大人?!”
“大人”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只留给他一道不近人情的背影。
紧接着,老车夫被扔进马车里,飞光殿的人接管了他的车,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前进,跟前方的战胜者和俘虏们一起,朝埋星邑的方向去了。
方向虽然没错,但他们不进城,七拐八拐的,竟然在天亮前进了一片营地。
这是飞光殿驻下城区的军营之一,叫会武营。
老车夫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
飞光殿势力极大,据说会武营是它在下城区占地最广、兵力最强的营区,统辖三城,可对其他营区发号施令。
因此,“会武营大统领”就是下城区百姓们能见识到的,飞光殿最大的官儿。
老车夫不明白,“左使”又是什么级别呢?比“大统领”还要厉害吗?
江白昼也有些好奇。
但他是个“天外来客”,对此地一无所知,好奇的事可太多了,要提问都排不出先后顺序。
方才老车夫被扔进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扶了一把,帮忙保住了那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
老车夫颇感激他,更当他是自己人了。
其实他想问,“飞光殿”究竟是什么?但这个问题一出口,他编好的身份必然要露馅,本地人哪会这么没常识呢?
江白昼只好换个问题,指了指车外,说道:“他为什么要抓我们?”
“嗐,谁知道呢。”老车夫摇头叹气,想到最害怕的地方去了,“该不会是想从咱们身上刮点油水吧?可老夫是个穷鬼,公子,你可有钱?”
“……”
江白昼认真想了想,他离开无尽海之前,的确带了些银钱,但此地与无尽海的货币未必相通,因此他还带了几颗名贵宝石,不知飞光殿的人识不识货……
不对,别人要打劫,他哪能乖乖就给呢?
“没有。”江白昼微微一笑,温声道,“老伯莫怕,有我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