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5章

  这一举动有些冒险,他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之下,活人怎能凭空消失?

  他不过是利用五行元素形成一道隐形屏障,将自己包裹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离别人远一些,不易被察觉到,若是站得太近,是有被识破的风险的。

  但江白昼艺高人胆大,并不在乎。

  他跟在侍卫身后,走进军帐。

  帐内比他预想中宽阔许多,摆放的物品不多,只一床,一案,两座椅,和一道屏风。

  案前坐着个人,正是那位黑衣的左使。

  光线有些暗,他点了灯。

  灯盏摆得低,火光照不到他的脸,只将他衣袖上绣的金丝映得纤毫毕现。他半倚着座椅,姿态居高临下,一只手轻轻敲打桌案,瞥了被侍卫按在地上的大胡子一眼。

  没看见江白昼。

  江白昼也没仔细看他,一见老车夫不在,就想离开了。

  但那侍卫退得太快,江白昼没来得及跟着一起出去,门就关上了。他不便亲自动手开门,会暴露身形,只好留下看热闹。

  只见那左使站了起来,在案前踱了几步,低头道:“好久不见,三当家。”

  大胡子的手脚被绳索捆着,半跪半趴在地上,颜面尽失,没好气道:“老子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在洛山。”

  大胡子一愣:“放屁!洛山岂是尔等畜生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辱骂不断,左使全当没听见,照常道:“我不仅进得去洛山,还进过洪水林。”

  “你——”

  “你认不出我?”左使冷漠的声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五年没回洛山老家了。”

  “……”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大胡子深受震动,想起荒火五年前的“藏针”计划,哑然了片刻,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你、你竟然是……你休想诈我!”

  左使——龙荧回到座位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显然,他是一个不经常笑的人,每当他的嘴唇弯起弧度,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嘲讽自己,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

  龙荧端起案上的水杯,将水一泼,用手指蘸着水迹,画了一个符号。

  江白昼为看得清楚,走近了一些。

  那似乎是一个火焰符,可火焰不该这么有棱有角,有点奇怪。

  江白昼看不懂,大胡子却面色一变——江白昼顿时明白了,这是对上暗号了。

  世外的人间果真有趣,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位年轻的左使大人,竟然是荒火安插进飞光殿的细作?他们的争斗可真激烈。

  江白昼像个入了戏的看客,兴味盎然。

  龙荧道:“三当家现在信了?”

  大胡子重重点头。

  龙荧道:“这几年,我一直跟唐老保持书信来往,但半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联系不上他了,洛山出了什么事?”

  不知那“唐老”是什么身份,兴许是荒火的大当家或者二当家吧。

  大胡子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瞬间忘了身上的伤,也顾不上颜面,几乎流下泪来,痛诉道:“——唐老为奸人所害,已经离世了!”

  “你说什么?!”龙荧猛地起身,几案被撞得歪了几寸,油灯光影摇晃,墙上一闪而过三道影子。

  龙荧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惜,有致幻效用的“安神水”将他的一部分知觉毁掉了,他经常分不清真假虚实。可通常来说,只有特定的人和事才能扰乱他的判断,其他东西不会。

  龙荧将军帐内摆放的物品扫视一遍,越发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是气味。

  左边?他的左边,即进门的右手边,那个角落里的水气似乎过于浓烈了。

  龙荧跟随本能,往那边走了几步。

  江白昼吃了一惊。

  虽说这个障眼法是雕虫小技,随便糊弄下人,但也不可能被不懂修炼的普通人轻易识破。

  江白昼原地不动。

  龙荧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很近,几乎碰到他的衣角。

  江白昼被迫近距离观看这位飞光殿左使的脸,是好看的,若是能开口,他愿意夸两句。

  可惜脸色太冷了,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讨人喜欢。

  江白昼仍然一动不动,他不信龙荧真的能看见他。

  果然,龙荧虽然盯着他,眼神却茫茫然找不到落点,无法与他对视。

  江白昼放松下来,这时,龙荧若有所感,忽然抬起手,鬼使神差地伸向虚空中的某个位置。

  只差一寸,他的手指从江白昼的脸侧掠过。

  ……抓了个空。

  龙荧手一僵,心口没来由地发堵,他又想喝“安神水”了。

  不受控制的渴望像一柄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心脏上切割,又痛又痒。

  他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瘾头,走回大胡子身前,克制地道:“洛山那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第5章 故地(新修版)

  江白昼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对一切不了解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但兴趣比较小,往往略带好奇地听两句,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好有意思”,就结束了,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深思,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是过眼烟云,跟他没关系。

  跟他“有关系”的事很少。

  跟他“有关系”的人更少。

  眼下就有一个,江白昼在那位左使的营帐里待了半天,离开时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事情要从六年前讲起。

  六年前,江白昼年满十八,术法大成。

  他生于无尽海,无尽海远避世外,海上有岛十三座,是世人口中的仙岛。

  但“仙岛”只是传说,岛上没有神仙,只有江白昼的数万同乡。他们在海岛上隐居千年,不问世事,只在无尽海的外围设有一法阵,名为“海门”,切断了无尽海与外部的来往沟通。

  海门阵由无尽海神殿派出的数十位高手联合布下,阵法之精深,范围之广大,几乎空前绝后。

  据说,它是一个活阵,有九九八十一个副阵眼,副阵眼共同组成一个主阵眼,主阵眼的位置会随星辰轨迹发生变动,阵内危机重重,擅入者必死无疑。

  只要海门不开,无尽海十三岛便可安枕无忧。

  江白昼十八岁那年,把他师父教的三百多种阵法全部学通,没有继续练手的地方,便孤身来到海门阵前,试图解阵。

  ——没解成。

  但不知他冥冥之中触发了哪一道机缘,或是这片母亲海对他有天然的包容,即便解错了阵,它也不忍伤他,纵着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着,阴差阳错地闯去了海门之外。

  那是江白昼第一次出海。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

  他来到了一片荒林。

  似乎是冬天。

  无尽海十三岛四季如春,他第一次嗅到扑面的寒风是什么味道。

  他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碰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

  江白昼看不出他的确切年纪,只觉得他瘦小可怜,像一只没吃饱过的小野兔,皮毛不光滑,连尾巴都干枯耷拉着。

  他还受了重伤,若不及时救治,就要命丧黄泉,江白昼只好顺手救了他。

  救人不难,但照顾病患就很难了。

  江白昼虽然不是神仙,但的确是个不染红尘的人,他的前十八年,几乎每一天都在潜心修行,不懂如何跟人打交道,他也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救了那孩子之后,他就想走。

  ——当时他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无尽海神殿规矩森严,他不能擅自出海,应该立即返回。

  于是,江白昼在确认那个小孩不会轻易死掉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东看看西瞧瞧,仍有些恋恋不舍,走得很慢。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那小孩拖着还未痊愈的躯体,站都站不稳,却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他。

  江白昼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孩不说话,嘴唇紧抿,眼珠乌黑,死死盯着他。

  江白昼明白了。

  以前他在猛禽嘴下救过一条小白蛇,那蛇被他救后就傻了,不会自己找东西吃,每日等他来喂,离了他就要饿死。

  这小孩八成也是。

  江白昼善心大发,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回家的正当理由,他多留了一阵子,哪也不去,就和那孩子一起,在荒郊野外觅了个破庙,用来挡风避雪。

  直到该愈的伤终于愈合,该走的人终于要走。

  离开那天,江白昼自认为已经略通人情了,他跟那小孩打招呼:“我回家了,你保重。”

  小孩跟他说话的次数很有限,要不是某次叫过他一声“哥哥”,江白昼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说:“好,再会。”

  江白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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