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阵,他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小哑巴”趟过满地枯叶,头发被寒风吹乱糊了半张脸,见他回头,立刻躲到一棵枯树背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悄悄伸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江白昼说:“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小孩点点头,很乖巧的模样。
但江白昼继续走,他继续跟。
江白昼是个几乎没脾气的人,他只觉得这小孩奇怪,温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不能被外人知道,你不许跟着我。”
小孩不哑巴了,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不知为什么有点伤心地问他:“是天上吗?你果然是神仙哥哥。”
“……”
江白昼觉得他有点傻,也很有趣,冲他笑了笑:“你就当是吧。”
小孩更伤心了。
江白昼不知道他在伤心些什么,可能是为离别而伤怀吧。
然后他问江白昼:“你还会再下凡吗?我等你好不好?昼……昼哥哥。”
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时隔六年,已经模糊的往事重新变得清晰,江白昼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可怜巴巴的哭脸,他想起了那个小孩的名字:龙荧。
“我叫龙荧。”
“哪个字,是输赢的赢,还是萤火的萤?”
“是火字底那个。”
“我知道了,荧惑守心的荧。”
“荧惑守心是什么意思?”
……
龙荧。
龙荧。
龙左使?
江白昼听见有侍卫这样称呼那位左使,他姓龙。
怪不得每次接触龙左使,江白昼都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此地龙姓的人多不多,不会这样巧吧?
应该不会。
江白昼仔细回忆了一下,六年前的龙荧瘦小又呆傻,灰头土脸的,是个可怜孩子。而那位左使大人俊秀不凡,浑身冷气摄人,和龙荧的气质可谓天差地别。
六年而已,人怎么能有这么大变化?
江白昼很难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么,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不知他当年留下的东西还在不在——
江白昼边走边思索着,忽然撞到一个人。
这是会武营,刚才龙左使开门送大胡子走,江白昼趁机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障眼法”还未撤下,旁人看不见他,他走路时分心了,没看见旁边有来人,对方自然是躲不开他的,两人冷不丁撞到一起,那人还以为自己撞上了看不见的鬼怪之类,吓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正是江白昼一直在找的老车夫。
“老伯,嘘。”江白昼只好现身,他把老车夫就近拉到一顶军帐背后,避开巡逻的士兵,低声说,“别惊慌,是我。”
老车夫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连声道:“公子,我正找你呢,咱们快走吧!方才那左使单独召见我,他跟我说,他要找一个人,问我见没见过。”
江白昼好奇:“什么人?”
老车夫摇头:“他家的妹妹,据说与他失散很久了,多年来他遍寻无果,前几天突然查到线索,说是在阳城……唉,老夫虽是阳城驿夫,可也没长十个八个眼睛,哪能什么都知道呢?”
“是这个理。”
“是吧!可他问我,我又不敢说不知道,飞光殿个个杀人不眨眼,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我灭口……”老车夫佝偻着背,额上的冷汗流到脸上,顺着丛生的皱纹淌下来。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画像里的小姑娘眼熟,我可能见过,等我先去给女婿治好病,回头帮他找找——咱们快走吧!这会武营也忒吓人了!公子,咱们先出去再说。”
江白昼重新隐去身形,跟在老车夫身后,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老车夫见了他这“隐身”的本事,又惊又叹,反复问:“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好厉害。”
江白昼笑了笑:“雕虫小技罢了。”
老车夫不信,但他不愿多说,也不便一直追问。
二人回到停马车的地方,依次上车,杜凝和两个孩子正在等,见他们安然无恙,可算放下了心。
离开会武营的时候,路上的士兵对马车视若无睹,并不阻拦,应该是那位龙左使打过招呼了。老车夫快马加鞭驶入官道,等回头再也瞧不见那些骇人的兵器架和军帐了,才饶过气喘吁吁的老马,让它慢了下来。
“埋星邑就在前边,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进城了。”老车夫对江白昼说完,回头发现,后者没听他说话,正盯着窗帘外的一条小河出神,那河水穿过荒林,表层结了冰,却依旧能听见冰下的汩汩水声。
老车夫道:“这是死人河,公子没听说过?是个邪门的地方,走进去会撞上鬼打墙呢,可别多看。”
“……”
江白昼无意间重逢故地,哪能不多看两眼。
他不信那鬼神之说,客气地道:“老伯,我不跟你们一同进城了,有缘再会。”
老车夫一愣,和女儿杜凝齐声叫他:“公子,你要去哪里?”
江白昼不言语,也不喊老车夫停车,他们没看清他是怎么站起身来的,一眨眼的工夫,江白昼就飘下马车,白色的人影掠到河边,不见了。
杜凝怀里抱着孩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发愣。
老车夫收回视线,想对女儿说些什么来证明今日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他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这位公子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第6章 故阵(新修版)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
“害怕?害怕就回家,你的父母呢?”
“……”
“没有父母?我猜也是。”
“……”
“龙荧,你不是哑巴,我在同你说话。”
“……”
“算了,既然你怕,我教你点防身的本事,学会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
江白昼沿着“死人河”走了一段,依照记忆,寻找当年那座破庙。
庙没找着,先被他发现了此地与当年的不同。
六年前他来的时候也是冬天,荒郊野岭上遍布枯枝落叶,但偶尔能见着几棵不凋的松树,那是唯一一抹绿色。如今这抹绿已经没有了。
草都是枯草,树都是死树。
天上的黑雾如黑云压城,午时将近,仍然看不见太阳。
河边冷风透骨,江白昼原地站定,吹了会儿风,顺手将长发扎了起来,继续沿河水往上游走。
很奇怪,他记得那座庙就在附近,难道记错了?
倒也有可能,六年太久,他这种万事不过心的人,记性着实不算好。
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河。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念头,的确是这条河。
河边有一块十分眼熟的大石头,几乎有半人那么高,他绕到石头背后,看见了一地碎石子。
这些碎石子并非随意摆放,江白昼仔细一看,霎时间回忆涌上心头——
六年前的某一天,同一个地点。
龙荧背靠石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白昼看。
“哥哥,荧惑守心究竟是什么?”
“是一种星象。”
江白昼捡了一把石子,将长发拂开,衣袍撩起,随意地一坐。
“知道星宿吗?”他用石子在空地上摆出一个心宿的形状,“心宿,明堂也,天王布政之宫。这颗是天王,心宿之主。”
他又在“天王”旁边,放了一颗新的石子,“此乃荧惑,传说是一颗凶星。”
“凶星?”
“荧,火也,惑,乱惑。荧惑星犯心宿,是为荧惑守心。古时人认为,这是一种凶兆,预示着帝王驾崩,朝代更迭,天下将要大乱。”
龙荧听罢,语气低落:“原来我的名字不吉利。”
江白昼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用发梢刮了刮龙荧的脸,轻声一笑:“生死相伴,祸福相倚,凶象未必不是转机。”
“……”
龙荧的眼神有点茫然,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被江白昼的一缕发丝拨乱了心神,又变成小哑巴了。
那天没有风,江白昼的长发从肩膀自然地垂下,像流水,像丝绸……好吧,龙荧不知道丝绸是什么模样,他听说这是一种名贵的布料,古时候罕见,如今更罕见。
他很笨,想不出漂亮的词儿来夸江白昼,他觉得只有那些名贵的东西配得上昼哥哥。
但他实在见识浅薄,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一个“丝绸”。他眼里的名贵,恐怕江白昼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龙荧更加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