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16章

  他说:“我习字的时候,老师教我读诗文,我的注意力不在文章好坏上,总喜欢盯着几个字看,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

  “找什么?”江白昼好奇。

  龙荧顿了顿,说:“找你的名字。”

  江白昼轻笑:“诗文里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龙荧:“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同音字,我把它们挑出来,拼到一起,就是你了。”

  江白昼哑然。

  无须他问原因,龙荧自己找台阶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我举目无亲,一腔思念无处可寄托,被逼无奈,不得不想你。”

  好一个被逼无奈,龙荧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伶牙俐齿。

  可恨的是,江白昼竟然信了:“原来如此。”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忽然之间想通了一切,怪不得龙荧喜欢黏着他,原来是因为找不到别人可以黏。

  龙荧:“……”

  龙荧垂头丧气。

  那盒点心最终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江白昼不贪口腹之欲,尤其不喜味道重的食物,龙荧摸透这一点,改掉了看见什么都想买给他的坏习惯,只挑他喜欢的。

  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天。

  期间龙荧回了两趟会武营,他不在的时候,江白昼独自出门。

  今日江白昼的精神好了一些,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损失那一点血不至于影响他的身体,他思来想去,归结为水土问题。

  既然好了,江白昼便不再多想。

  他第一次白天出门,城内景象与夜晚大不相同,上回他逛了逛夜市,买了一盏灯笼,顺便将埋星邑纵横交错的路线记了大半,这回再走,他走的是余下的路线。

  只探两回路,江白昼脑内便有了一份近乎完整的地图。

  但他竟然没找到通往上城区的路。

  天将擦黑时,他原路返回,巧得很,走出长明大街的时候,他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车夫。

  老车夫仍然在做拉货的买卖,正停在一家商铺门口,往车上装货物,江白昼走过去,同他打了声招呼:“老伯,近日可好?”

  老车夫见了他一愣,颇感惊喜:“公子,你也在这儿?”

  江白昼点了点头,还记得自己洛都流民的假身份:“我在朋友家暂住几日,以后的事慢慢再做打算。”

  老车夫热心,本想说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可抬头一看江白昼的穿着打扮,不像是需要自己帮忙的样子,便住了口,干笑两声。

  江白昼手上提着几盒小食,是买给龙荧的。

  他取出两盒递到老车夫手里,说:“给小松和他妹妹吃。”

  老车夫受宠若惊,更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自己外孙的名字,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番,没推开,只好连声道谢:“那两个娃娃没吃过好东西,一定开心坏了!难得公子记得他们。”

  江白昼笑了笑,和老车夫道别,往回家的方向走。

  他归来时,龙荧已经在等待了。

  暮色微朦,又有即将落雪的迹象。龙荧雕像般呆坐在门口,眼神放空,盯着路的尽头,乍一看,他仿佛在这里坐了万年之久,落寞得不似活人。

  江白昼脚步一顿,唤道:“龙荧。”

  龙荧听见他的声音,精神一振,蹭的站起来:“哥哥,我等你好久。”

  江白昼道:“闲着无聊,我出门转转,喏。”

  他把买回来的食物交给龙荧,龙荧打开看了一眼,轻声抱怨:“下次叫我陪你吧,你迷路怎么办?”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小孩。”江白昼失笑,“不过,我确有一事需要你引路。”

  “哥哥要去哪里?”

  江白昼略一沉吟:“亲戚家,应该是在上面。”

  他指着上城区,神色略显冷淡:“可我不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呢。”

第15章 故乡

  江白昼口中的“亲戚”,指的是他父亲的亲属。

  他的母亲叫江烛,父亲叫公孙殊,前者是无尽海神殿长老之女,天赋异禀,神姿脱俗,后者却是海外异客,是第一个闯入无尽海的外来者。

  据说,江烛当年出海游历,机缘巧合之下与公孙殊结识。

  公孙殊出身于当地望族,颇为不凡,但为人并不骄矜,是个君子。江烛与他互生好感,私自定了终身。但他们身份有别,不是良缘,江烛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海外,也不能把公孙殊带走——无尽海规矩森严,绝不容许外人涉足。

  但爱情使人盲目,公孙殊愿意抛下一切随江烛私奔,江烛思虑再三,不愿辜负他的一番痴心,决定违背祖训将他带回无尽海。

  这是悲剧的开始。

  千百年来,从没有外来者踏上过无尽海十三岛。

  长老院认为,外乡人会带来风波,神殿的职责便是以海神之名,平息一切风波,守护无尽海的安宁。

  这些旧事由江白昼的师父讲给他听,当时,他和师父一起站在公孙殊的坟墓前。

  那是一座土堆的坟墓,无尽海的殡葬习俗和外界不一样,他们不立坟冢,认为生于海上,死后遗体入海,灵魂才能得到安息,公孙殊是第一个被埋进土里的人。

  小小的江白昼看着他爹的墓碑,懵懂地问:“我爹为什么不能海葬?”

  他师父说:“外乡人不能进入我们的海,否则不祥。”

  “……”

  江白昼不懂何为“不祥”,总之,祖训就是祖训,不容任何人置疑。

  至于他爹是怎么死的,江白昼长大之后才知道。

  ——公孙殊死于江烛的剑下。

  他师父说:“你娘是我的小师妹,我看着她长大,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利落。”

  江烛当年出海去,爱上公孙殊,当爱情和责任发生冲突的时候,她冒险选择了前者,把公孙殊带回无尽海。

  按理说,人都来了,错已铸成,还能怎样呢?

  师兄宽慰她:“将错就错,往后好好的吧,有海门大阵在,未必会起风波。”

  可江烛听不进去,她日夜忧虑,无限悔恨。

  她不该一时冲动使家乡陷于危险之中,她疑神疑鬼,怀疑公孙殊有朝一日会想家,会后悔与她私奔,如果他离开,回到故乡去,会把无尽海的秘密透露给外人。

  她甚至怀疑公孙殊最初接近她,就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日复一日的猜忌毁掉了当初那份义无反顾的爱,公孙殊心灰意冷,果真有了离开的意图。

  江烛不愿也不敢放他走,两人互相埋怨,成了一对怨侣。

  江白昼问:“我娘的怀疑有依据吗?”

  他师父说:“谁知道呢,他们俩的事外人难知详情,你娘心里有愧,无颜面对十三岛父老,凡事只想着自己解决,一个字也不敢提。你爹更加孤僻,他是个被排斥的存在,在我们这里过得煎熬,他若后悔了想离开,也算人之常情。”

  每每讲起这些事,他师父的口吻总是温和的,平静客观地陈述事实,不做偏心的评价。

  如同孕育了数万子民的无尽海,它也总是温柔而包容,仿佛能宽恕一切。

  但江烛不能宽恕自己。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她与公孙殊发生冲突,两人争执不下,江烛拔剑斩杀了自己的丈夫,随后自尽殉情,留下一个才满六岁的幼子,交予她师兄抚养。

  江白昼没有为此伤心过。

  用两个字形容他对自己父母的感情,那便是:不熟。

  生下他之后,江烛和公孙殊没照顾过他几日,他是被长老院养大的。

  江烛偶尔会来看他,每次都冷着脸,从没笑过,江白昼不喜欢她,虽然也谈不上讨厌。

  公孙殊则没有进入长老院的资格,见不到儿子。

  直到江白昼学会走路了,有一天,他自己走出长老院,去外面捉蝴蝶,在路上碰见了公孙殊。

  公孙殊远远叫他:“白昼,我是你爹爹,你认识我吗?”

  “……”

  江白昼回头看去,他走路不稳,话也学得不多,因此没开口,只冲公孙殊摇了摇头,然后便不理他了,跟着蝴蝶跑,再也没回头。

  第二次见公孙殊,江白昼五岁。

  这时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逐渐长开的五官有了他母亲的影子。

  那日,公孙殊坐在海边岩石上,望着日落,怔怔不言。

  江白昼听别的小孩说,他是个怪人,每天都在这里看日落,不知为什么。

  江白昼心生好奇,手脚并用爬到岩石上,坐在公孙殊身边,他问:“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太阳有那么好看吗?”

  公孙殊发现是他,难得露出笑容:“我看的不是太阳。”

  “那你看什么?”江白昼睁大眼睛,拼命往海的尽头看。

  海平面辽阔无边,除了一颗坠入深海的夕阳,什么都没有。

  公孙殊指着夕阳说:“我想家了,我的故乡在那个方向。”

  “故乡。”

  江白昼学会了这个词,但当时他还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包含的情意。

  他是个喜欢装大人的小孩,正经,严肃,板着脸。

  公孙殊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果真是江烛的儿子,和她一模一样。”

  江白昼没吭声。

  公孙殊自言自语道:“你长大后,不要再学你娘了。”

  江白昼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他问:“既然你想家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五岁的他能懂的,公孙殊轻叹一声,苦笑:“我可能……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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