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17章

  他摸了摸江白昼的头,口吻哀伤:“白昼,你我父子一场,爹爹有一事相求,你愿意答应吗?”

  “什么?”

  “如果我死了,请你送我魂归故里。”

  ……

  迄今已经十九年。

  后来,江烛葬于深海,公孙殊埋骨荒丘。

  江白昼为实现当年的诺言,把他父亲的骨灰带了出来。

  其实,他对公孙殊的感情是同情大于一切,这份同情与公孙殊的其他遭遇无关,仅仅因为他客死他乡,江白昼忘不了那天的夕阳。

  一个永远也回不去故乡的人,是什么心情呢?

  江白昼长大之后理解了。

  他推己及人地想,若是他客死海外,再也回不到无尽海,恐怕会永生永世死不瞑目。

  他眷恋海风,想做无拘束的海鸟,或是一株扎根于山顶的野草,直面阳光,吸收雨水,叶落便化作泥,成为海岛的一部分,腐烂至永恒。

  这是江白昼的愿望。

  但也不太能算作愿望。

  他是个个人意识十分淡薄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也没有目标,不想成为某种人,因此,他的愿望能否实现,其实他也无所谓。

  他师父说,这是因为他还没遇到无能为力的事。

  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愿望呢?

  江白昼不赞同这一说法,但也无意争辩。

  他没有愿望,却有使命。

  他要接替他师父,登上祭司之位掌管神殿,用一生来守护无尽海的和平。

  神殿对祭司有严格的要求。

  继位要举行授冠大典,授的是海神之冠,一旦礼成,便意味着,祭司已将生命献于海神,从此,须得断情绝爱,生死同海潮,永世不得再离无尽海半步。

  江白昼只能在授冠之前出海,待安葬好他父亲,解决心头疑问,他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去,做一个凡心永绝的大祭司。

  给龙荧讲述的时候,江白昼隐去了不便明说的背景,粗略地讲了讲他父母的悲剧。

  龙荧竟然问:“昼哥哥,如果你是你娘,你会怎么选择?”

  江白昼被问住了:“我没想过。”

  他并未敷衍,认真考虑之后说:“他们不远万里相逢一场,是为缘分,但缘有尽时,不可强求。如果我面临我娘当年的处境,我会选择道别,不会把我爹带去他不该去的地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相聚与分离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

  龙荧低下头,好半天没再开口。

  过了会儿,他似心有不甘,突然对江白昼道:“哥哥,你会这样认为,是因为你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分离是极其可怕的事。试想,你再也见不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了,怎么办,你不伤心吗?”

  “唔,你说得有理。”江白昼竟然赞同,但他又说,“可我没有想见的人——不对,你或许算一个。”

  龙荧心口猛地一跳:“或许?”

  他们在房内对谈,饭菜已经冷了,莲花灯烧掉了半盏油,光亮弱了一些。

  昏灯下最易生暧昧,江白昼虽然无意,却将龙荧的心高高吊了起来,他犹不自知,单手扶案,侧身靠向龙荧那边,说道:“我在家乡也爱僻静,不常与人来往,这边只认识你一个,对我来说,如果有人能称得上‘想见’,当然只有你了。”

  “……”

  他一靠近,龙荧就腰背僵直,下颌微微绷紧,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看他。

  似乎有点可怜,又期待他做什么似的。江白昼觉得莫名,但他没忍住伸出手,顺着某种无声的指引,按住了龙荧的肩头。

  龙荧当即贴上来,几乎是将自己主动送进他怀里。

  江白昼撒手也不是,抱也不是,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江白昼先开口:“你做什么?”

  龙荧的神情十分无辜又不解:“我正想问,哥哥要做什么?怎么话说到一半,突然抱我?”

  “……”

第16章 天机

  龙荧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有够精湛,可的确是江白昼先伸的手,他也甩不脱干系。

  算了,抱就抱了,江白昼不计较。

  他简单吃了几口,将碗筷推开,问龙荧:“你们这里的人,都像你这么热情吗?年糕似的,总往别人身上招呼?”

  “……”龙荧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只得抹黑群众,他说,“是啊,下城区冬长夏短,总是冷的,为了取暖大家就不得不抱在一块休息,久而久之……咳,但也不是见谁都要抱,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做。”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江白昼信以为真,感叹了句:“民风好开放。”

  龙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晚饭之后,天色彻底黑透了。

  江白昼要去走亲戚,龙荧是他的引路人。但他们并不打算直接登门拜访,当年公孙殊和江烛私奔,公孙氏作何反应旁人不得而知,想必是十分不满的,况且牵涉到无尽海,江白昼的身份存在隐患。

  谨慎起见,他决定趁着夜色,先去上城区探上一探。

  他担心认错门,问龙荧:“公孙氏只有那一家吗?”

  龙荧道:“名门望族只那一家。”

  江白昼点了点头,随身携带着他爹的骨灰,替后者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一个月前,江白昼出海之前,整理公孙殊的遗物时,在他爹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捡到了一本书。

  这本书掉落在书柜的缝隙里,以前江白昼从未注意到,他捡起一看,是岛上流行的传奇故事,但令人惊讶的是,书内的空白处竟然有公孙殊亲笔留下的记录。

  那些记录内容繁杂,语序凌乱,大多是写他和江烛又因某些事情发生争执了,他恨江烛冷血冷情,年复一年地折磨他,不肯给他一个解脱。

  偶尔也有喜事。公孙殊深深迷恋自己的妻子,他写:“今日生辰,小烛送我一盏桃花灯,原来她心里还有我。”

  此后接连几页,书上字迹工整了许多,从字里行间依稀可以窥见他落笔时的温柔。

  但好景不长,他们几乎日日争吵,吵到一定程度,索性对彼此避而不见。

  公孙殊的笔调也随之转为落寞。

  江白昼耐心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将每个字细细看过,最后一页的笔迹格外凌乱,公孙殊不知因何情绪激动,甚至写了一堆错字,江白昼再三辨认才看清楚:

  “近日小烛总避着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琢磨些什么。我自作多情,以为七夕将至,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竟不是。”

  “她总疑心于我,可明明是她更鬼祟。”

  “果然,果然!她有事瞒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吓破了胆……此等天机,她唯恐我泄露出去!”

  “她实在多虑了,我等蝼蚁,天机在握又有何用?”

  “悲哉!悲哉!”

  “……”

  江白昼读得直发愣,他把书柜上所有的书都翻阅一遍,却没找到其他的文字。

  他不知道这遗文里的“天机”是指什么,看起来似乎事关重大,令他父母惶恐,难怪后来他们争执不下。

  那么,这是否就是江烛不惜殉情也要手刃亲夫的关键原因?

  可无尽海能有什么“天机”呢?

  神殿,长老院,后山禁地……江白昼从小被当做大祭司的继任者培养,上至万丈高空,下至深渊海底,他对无尽海无所不知。

  他师父离世后,藏书阁的权限也对他开放了。

  他便是无尽海的新主人,长老院众位没有他了解得多。而长老院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母亲又从何得知呢?

  江白昼满腹疑问,又觉此事不宜声张。

  他想,真相多半与外界有关联,不全在无尽海。他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若是能探出究竟,自然圆满,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必执着于此。

  毕竟他父亲的遗文里有无误会纠葛,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江白昼和龙荧一起换上夜行衣,做贼似的出了门。

  干这档子事儿龙荧无比熟练,他有一张凶神恶煞的狮子面具,往脸上一扣,只露一双眼睛,熟人来了也认不出。

  但戴这张面具比露正脸还招摇,龙荧存心显摆,问江白昼:“哥哥,我威风吗?”

  “……”

  江白昼低低一笑,夸他:“威风得很。”

  龙荧的尾巴立刻翘起来,全然没有狮子样,但他不过是为了讨一句好话罢了,怎敢因为面具误了江白昼的正事,出门时便谨慎地换了一张。

  通往上城区的路,总共有四条。

  是四道门,分别位于埋星邑的四角城楼上。

  这四道门有重兵把守,形如四座堡垒,易守难攻,平民百姓不可接近,要想进入,必须出示通行令牌。

  令牌共有三种:一种是低级行货令,是为贸易令牌;一种是中级特赦令,由三大世家与飞光殿分发给认可之人,执此令者,进出自如;最后一种则是黄金打造的高级令牌,每一枚上都镌刻令牌主人名讳,独一无二,是高官贵族们的专用。

  龙荧有黄金令,但他和江白昼既然要夜探高阁,自然不能走正路。

  二人来到北城门附近,正是夜黑风高,城内灯火遥远,近处只有城楼上的夜灯照亮一方天地,隐约可见披甲执锐的士兵立如门神,守着云梯的入口。

  “那便是云梯。”龙荧说,“登上云梯,即可进入上城区。”

  江白昼顺着龙荧的目光望去,没看见云梯的影子,只见城楼上大门紧闭,门后有一栋石制的“高塔”拔地而起,笔直通天,望不见尽头。

  仔细一看,它无门无窗,不是高塔,只是一根巨大的石柱。

  龙荧说:“那柱子是云梯的航道,它内部中空,挂满机械绳索,最多可同时吊起三架云梯。但云梯的载重有限,无法运重货,为此他们又修了一条‘通天路’。”

  所谓“通天路”,不过是取了个好名。

  实际上,它形似一条山路,围绕巨大的石柱盘环而上,路长且曲,行之艰难,不幸摔下来便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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