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明白了:“我们不入云梯,走外面这条通天路。”
“没错。”龙荧低声道,“通天路的入口也有人把守,但我有办法上去。”
他手臂一抬,衣袖下飞出一枚金属抓钩,尾端牵引一条细若游丝的钢索,江白昼见之惊奇,还未做出反应,龙荧忽然单手勾住他的腰,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抱着他沿钢索的轨迹飞挂到了城墙上。
又用相同的方式,从城墙飞到石柱旁,然后避开守卫耳目,如此反复飞跃几次,成功绕过入口,直接登上了通天路。
一落地,江白昼便从他怀里离开,问:“这是什么?”
“飞钩,小玩意儿罢了。”龙荧引江白昼沿环曲的台阶往上走,边走边道,“飞光殿有一个组织叫机枢门,专做机械的创造与改制,飞钩小到不值一提,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杰作是半甲人。”
“半甲人?”
“嗯,那是一种人体改造,砍掉活人的手臂、大腿,或是抽出他们的脊椎,用机械部件代替,硬生生把活人变成不人不甲的怪物,他们美其名曰,半甲战士。”
“……”
江白昼闻所未闻,难以想象。
龙荧道:“谢炎就是半甲人,哥哥好奇的话,改日我带你参观他。”
好一个“参观”。
龙荧这两天越发口齿伶俐了,哪还有小哑巴的样子?但江白昼心想,这样也十分有趣。
他们继续前行。
通天路太长,越往上走越接近黑雾。
雾中看雾,它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点火折子也看不清。气味却十分明显,江白昼远远便嗅到风中有一种异香,不难闻,但令人胸口窒闷,头晕目眩。
龙荧提醒:“尽量屏住呼吸,哥哥,走过这段就好了。”
江白昼应了。
龙荧怕他无聊,主动找了个话头说:“公孙氏是高阁世家中最显赫的一个,我听过一些他们的传闻。”
江白昼果然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龙荧道:“公孙氏的家主是公孙博,他七十高龄,大限将至,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叫公孙菁,儿子多年前便不露面了,对外的说法是英年早逝,我猜应该是指你父亲。”
江白昼点头。
龙荧继续道:“总之,公孙嫡系只余一女,不便管理家业,旁系亲戚们虎视眈眈,公孙博无奈之下,招了一名上门女婿,叫元茂。”
元茂出身平平——这是当然,世家公子怎么可能会给人当倒插门女婿?
他无权无势,但胜在性子温柔,“嫁”进公孙家之后,公孙小姐刁蛮任性,对他动辄打骂,他也全无怨言,反而乐于哄娘子开心。
久而久之,公孙菁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这对夫妻竟然恩爱起来,生了两个儿子。
儿子自然要随公孙的姓氏,外祖父亲自为他们取名,一个叫公孙岱,一个叫公孙符。
两位小公子在母亲给予的过度溺爱中长大,没出意外,都长成了废材。
老大爱酒爱女人,整日泡在妓院里,不省人事。
老二懒惰贪吃,越吃越胖,越胖越懒,功课不做,甚至背着他娘把教书先生辞退,换成了厨师,被发现后挨了一顿毒打,仍然死性不改,烂泥扶不上墙。
公孙博无可奈何,可他年迈体衰,无法再亲自生个儿子出来,不得不把家业传给外孙。
那么便有了难题:家主只有一个,两个外孙都是废材,选谁才会稍微好点,不那么灾难呢?哪怕只有一点。
显然都不好,公孙老头万分不甘,只好拖着。
拖了许多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且不说不利于家族安稳,他自己也时日无多。
于是,有消息称,公孙氏近日将确定结果,择良辰吉日向外界公开继承人的身份。
听完,江白昼不禁感慨:“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公孙博正因子嗣不良而焦头烂额,他带来他儿子的骨灰,岂不是伤口撒盐,火上浇油?
第17章 夜游
洛都一场洪灾,使数千流民涌入埋星邑。
人太多,空着的“盒居”不够分,无家可归的流民们求助无门,不得不露宿街头。
傍晚,老车夫卸货收车,回家吃饭。
他路过街边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孔,虽说与他无关,但此情此景看多了难免糟心,他叹了口气,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处小院。
这间小院不是传统制式的四合院,它的院墙内有两幢五层高楼,楼内依旧是一层叠一层的“盒居”样式房间,但比普通的“盒居”更宽敞明亮,条件稍好。
老车夫一家住在这里。
正是炊烟袅袅时,老车夫栓好马,闻到不知从哪个窗户飘出来的饭菜香,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手上拎着那位江公子赠予的两盒吃食,进大门,往楼上走。
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老车夫家住第三层,路过二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这户人家的门里传出一声尖叫。
似乎是个少女的声音。
老车夫被那叫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驻足细听。只听得门内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在训斥那少女:“看来不堵住你的嘴是不行了,臭丫头,喊什么喊!你给我老实待着,也甭想再划脸,谁在乎你的脸蛋儿?你以为我要卖你去青楼吗?青楼能有几个钱?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
老车夫一呆,听出这男子是个人贩子,一时犯了难。他热心惯了,路见不平不想当做没看见,可他一把老骨头谁都打不过,也着实不好插手。
门内的男子又道:“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咱俩相安无事地过完今夜,明日你就进上城区啦!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哭丧着脸做什么?”
少女的哭声细若蚊呐。
老车夫心道可怜,这时,门忽然开了,人贩子走了出来。是个胖子,生得肥头大耳,面目不善,他看见外面竟然有人偷听,当即搡了老车夫一把,恶声道:“老头,你哪来的?不该你知道的事少听!”
“是、是,小的只是路过……”
老车夫连连点头,佝偻着腰继续往楼上走。
那胖子见他软弱好欺,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回头对房内的少女道:“我去买些吃的,你乖乖等着!再大喊大叫回来有你好受!”
老车夫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推开门,把食盒一放,唤他女儿来,说:“我得出去一趟。”
杜凝把饭菜端上桌:“爹爹才回来又要走?去哪儿?”
老车夫压低嗓音,悄声道:“楼下住着个人贩子,他抓了个女娃,过了今夜,明天不知要卖到哪去儿。我本想趁他出门,悄悄把人放了,可他刚才瞧见我了,若是人没了,恐怕要找我的麻烦……”
“……”
杜凝听了这番话,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世道离乱,鱼龙混杂,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没有法纪,人贩子算什么?吃人的事儿她都见过。
她爹自然比她见多识广,可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改不掉,他就不怕惹祸上身,牵连家人吗?
杜凝心中气愤,又知劝他不住,只好问:“你要怎么办?”
老车夫道:“我去找宋大人。”
“哪个宋大人?”
“自然是宋仁甫,他是二当家的堂兄,我跟他有过交情,说得上话。”
“你跟谁都有交情!”杜凝忍不住白了她爹一眼,“可我听说火爷都在洛都救水,他也去了,你到哪里找他去?”
“……”
老车夫咋舌,洛都离埋星邑可远得很,他驱车赶去,天亮之前回不来。况且到了那儿,也未必寻得到人。
除此以外,还能求谁呢?
老车夫最先想到了江白昼,那位公子本领惊人,性子也和善,说不定愿意帮忙,可他住在哪里,老车夫也不知道。
杜凝见她爹面露难色,不禁劝道:“算了吧,爹爹。人贩子多得很,每日不知要卖掉多少个人,我们哪能个个都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算了。”
“可我已经看见了,怎么当做不知道?那不是丧良心吗?”
杜凝气急:“这什么世道啊,你跟谁讲良心啊!”
老车夫不理她,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你提醒我了!我想起个人来!”
杜凝一愣:“谁?”
老车夫道:“会武营的那个龙左使!上回他托我帮他寻找妹妹,给我看了画像,我猜,他妹妹八成就是被人贩子拐了去。他定然痛恨人贩子,愿意帮我的忙!”
“……”杜凝说不出话。
老车夫自言自语:“这些人贩子都有自己的门路,一手倒一手,彼此之间互相认识,我就跟龙左使说,盯住一个顺藤摸瓜,说不定真能找到他妹妹失踪的线索!”
杜凝心道:你懂的道理,人家难道不懂?如果这么简单能查到,他早就查到了。
然而她爹救人心切,不顾她的阻拦,匆匆出门,直奔会武营去了。
一时热血上头,顾不得许多,老车夫到了会武营门口才想起来怕。
正是夜里,兵营外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持着火把走近,喝道:“来者何人!”
老车夫见了火把就腿肚子转筋,又想起那可怜女娃,强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兵爷,老朽求见龙左使。”
“龙左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这……老朽受龙左使所托,有要事相告,劳烦兵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阳城驿夫前来回话,左使大人听了自然明白。”
“……”
巡逻兵听了这话,心觉不像有假,唯恐误了龙左使的正事,立刻进营报信去了。
然而,龙荧此刻不在营内。
消息传进了冷铮的耳朵,冷铮一听,喜上眉梢,当即汇报给谢大统领,然后把老车夫请了进来。
老车夫二进会武营,比上回镇定了一些。
但这回接见他的换了个人,他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谢炎给他赐了个座,说:“我与龙左使情如手足,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同我说,我回头转达给他。”
冷铮附和:“说吧!”
“……”
老车夫面色一僵,哂笑道:“其实也、也没什么大事……”
“你这老儿,休想敷衍!”冷铮不悦道,“龙左使托你办了什么要事,速速禀报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车夫顿时慌神,无可奈何,只好将龙荧托他寻找妹妹及今晚撞见人贩子一事悉数讲了出来,他心想,这些事也不算机密,说了便说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是求不到人帮忙,他救不了那可怜女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