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并非普通的睡眠,江白昼借调息之法,在梦中汲取天地间的五行之力,助自己恢复。
不能怪他恢复得慢,埋星邑气息混乱,可供他吸收的力量十分稀薄。他将灵识下潜,试图去探地脉之力,但不知是否因为他本身属水,控土的能力相对较弱,大地不接纳他,他被阻拦在外,无法深入。
即便如此,江白昼经过这一番认真休整,精神也好得差不多了。
身体一恢复他就想出门,今日初八,埋星邑有夜市。
既然龙荧说不知几时能归,江白昼决定不等他陪,自己出去逛逛。
城内路线都已熟记于心,江白昼穿上龙荧买给他的白狐裘大氅,束起长发,手提一盏琉璃小灯,踏着夜色走入了街市。
埋星邑自古不宵禁,夜市繁荣人来人往。
但像江白昼这么衣着华丽的实在不多,他又气质不凡,容色出众,走到哪儿都吸引无数视线,江白昼感到一丝不自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龙荧本身不是爱挥霍的人,甚至十分朴素,但给他的吃穿用度都对照上城区大户的规格来,那些东西在无尽海算不上稀奇,他习以为常随手拿起一件便穿了,没想太多。
可下城区百姓贫苦,无家可归者众多,他一身华服招摇过市,属实有点考虑不周。
江白昼心生恻隐,可也不便当街脱衣,正一筹莫展之际,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传来一声叫骂:“嘿,你这小姑娘,穿金戴银看着挺有钱,怎么是个泼皮无赖?吃东西不付账!”
江白昼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摊主正在和一名粉衣少女对峙。
摊主嗓门奇大,一声吆喝,四面八方的路人都看了过来。
少女羞愤至极,脸色涨得通红,倒也脾气不小,大声反驳:“谁是泼皮无赖?你怎么骂人呢!”
摊主道:“谁不付账谁就是无赖!大家说对不对?”
“对!”
“没错!”
“吃东西给钱天经地义!”
“……”
少女气急又理亏,小声嘀咕:“我不是故意不给钱的,我、我出门忘带银子了,下回给你行不行?”
她的话像极了想逃跑借口,不仅摊主不信,围观的众人也不信。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没钱就拿别的抵呗!我看她身上的那枚玉佩就不错,能值不少银子!”
摊主面色一喜,也朝那玉佩看去。少女连忙捂住:“我只不过吃了你一口蜜饯,这可是上好的蓝田玉,价值一万个蜜饯摊子也不止,两两相抵怎么公平?你抢钱吗?!”
抢钱?下城区人贩子遍地都是,抢个钱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摊主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少女一脸天真,显然涉世未深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欲争辩,周围的好事者们已经蠢蠢欲动了,无数双眼睛瞄准她身上的各样首饰,只等摊主一动手,便趁乱一拥而上,将其瓜分。
这时,一只半掩在云袖下的手忽然伸到摊前,递上一块碎银:“我替她付了。”
摊主和少女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白裘乌发的公子长身玉立,眉目淡淡地看着他们。少女得此襄助感激不尽,仔细一看他的脸,又微微愣住了,有点移不开视线。
她心慌气短地低下头,喃喃道:“多谢公子。”
街市彩灯流转,周围人群散去。
江白昼转身离开,少女竟然跟着他,在身后喊:“哎,请等等我!”
江白昼回头:“还有事吗?”
少女一脸难以启齿,但满街都是陌生人,除他以外她更不知该向谁求助,只好红着脸开口:“抱歉,我迷路了,又没带钱,令牌还被贼人偷了去,不知该怎么回家。”
“……”
她一提到令牌,江白昼就明白了,她是从上城区来的,难怪。
“你能帮帮我吗?”少女仰头望他,杏眼微微泛泪光。
看她穿戴,想必是大家小姐没受过苦,心思也单纯不知设防,竟然对江白昼诉起委屈来:“我爹把我指婚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我讨厌死他了,可我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第26章 借宿
上城区和下城区是两个世界。
前者街道整洁,治安良好,几乎可以夜不闭户。后者灯火下掩着脏乱,偷窃与抢劫是再常见不过的事,街上有巡逻的会武营士兵,但此事有前情:当年飞光殿欲往下城区驻扎,打着维护秩序的幌子,实则是为控制,因此安插来一些士兵当街巡逻做粉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巡逻兵态度冷漠,无心保百姓平安,他们自认干的是一项无聊差事,若是有人在眼皮底下作案,心情好就管一管,心情不好就随他去,反正下城区遍地脏污管也管不完。
姬云婵是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
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不被允许出门。仅有的一次“远行”经历,是绕过仿佛无尽的亭台花圃假山池塘,从闺房走到飞光殿正门口,守卫拦下她:“小姐请回。”
当时姬云婵大哭了一场。
她经常哭,没什么用。娘死得早,爹爹日理万机没空管她,其实她是自由的,可惜自由的范围很小。
今早,她爹难得来探望她,却带来一个噩耗:要她出嫁。
姬云婵又哭了一场,心里生出痛恨来,她决定做一个壮举:用离家出走来报复她爹。
她计划周详,执行的时候却慌里慌张,心惊胆战地偷走黄管家的通行令牌,趁守卫换班偷偷溜出后门。万幸,出了门就没人认识她了,她光明正大地跟在一伙商人背后,进云梯,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下城区。
然后被下城区的混乱给吓住了。
“可我不想回家。”
深深夜色下,街市灯火阑珊。江白昼往龙荧家的方向走,姬云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可怜兮兮:“求求你,好心哥哥。”
“我不叫好心哥哥。”江白昼回头看她一眼,“江白昼。”
姬云婵有样学样,连忙也说:“我叫姬云婵,名字是我娘取的。白昼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
“……”
她看起来傻傻的,江白昼问:“你不想回家,让我怎么帮你?”
姬云婵哀求:“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恐怕不能。”江白昼说,“我也是借住在别人家里,无权做主。你还是回家去吧,外面危险。”
“家里更危险!我才不想嫁人,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万一他是坏人呢,虽然我爹让我嫁给坏人的可能性不大,但……但他都不在乎我的想法!”姬云婵一连串地说完,发现江白昼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既不为此事惊讶,也没表露出她期待的深深同情,不知是为人冷漠还是波澜不惊。
可他真好看啊,姬云婵心思恍惚地想,是她见识太少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白昼哥哥。”她又叫,“你成亲了吗?”
江白昼摇头,他往回走,姬云婵仍然跟着他,小尾巴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白昼特别招“尾巴”。
姬云婵试图唤起他的感同身受,说道:“你肯定也不愿意娶一个没见过的女子吧!假如家里逼迫你,你怎么办?”
“没人逼迫我,他们生怕我成亲。”
“……”姬云婵咋舌,羡慕得很,“我生在你家就好了,唉。”
走出长明大街,路越走越窄,灯火也逐渐稀疏,只剩沿街挂满的红灯笼,洒下一地轻飘飘的红。
江白昼走在红光里,姬云婵望着他沉默得近乎漠然的背影,心酸委屈与羞恼交加,闷声道:“我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抱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白昼脚步一顿,他终于好好地看了姬云婵一眼,嗓音也温柔了些:“我并非不愿出手相助,姬小姐。只是男女有别,天太晚了,与我过多纠缠恐怕于你名誉有损。”
“……”
姬云婵明白这一点,她也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她应该逆来顺受,世间女子都是如此。可她若是不愿意呢?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江白昼,徒劳地问:“白昼哥哥,我该怎么办?”
江白昼答不上来。
如果是他,他会选择要么接受,要么远走,绝不在中间挣扎,苦苦为难自己。
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本钱,姬云婵生来被囚在闺房里,逃出来也无处可去,她大约只能回家,乖乖听从父亲的安排。否则——江白昼略有耳闻,埋星邑流落在外的少女无非两个下场:被人贩子捉走,或是沦落青楼做妓。
他到底心软,忍不住道:“我最多收留你一晚,明日如何,你自己再做打算。”
姬云婵几乎跳将起来:“谢谢你!好心哥哥。”
“……”
她又开始乱叫称呼,江白昼心觉好笑,正了正色道:“但我的确借住在别人家里,他若不同意,我一人做不了主,你先跟我回去看看吧。”
话虽如此,江白昼不认为龙荧会拒绝。
他们荒火最乐于助人,龙荧的宅子也足够大,分出一间来借她住上一晚不算难事。
江白昼走在前头,姬云婵雀跃地跟着他。
她问:“你住在谁的家里呀?亲人?朋友?”
江白昼:“唔,朋友。”
她又问:“你自己的家呢?”
江白昼道:“我是外地人,离这儿很远。”
“哦。”她有点失望,“那你会回去吗?”
“当然。”
“……”
姬云婵不说话了,她从侧面悄悄瞟了江白昼一眼,愈发觉得他好看得惊人,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过往曾见过的那些男子和他一比,竟都被对比成了烂泥。
她可真走运。
她想,第一回 离家出走就遇见这样一位神仙般的哥哥,说明什么呢?
——离家出走是对的!
……
龙荧正在心焦地等待。
江白昼以前也曾晚归过,但今天不知为何比任何一次都晚。他想出门去寻,又怕走错地方江白昼先一步回家还要再等他,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再耐心些。
已近深夜,他在院内树下等得发困,江白昼终于回来了。
龙荧雨过天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正欲迎上去讨一个拥抱,忽见江白昼背后走出一人来,是个陌生少女,粉裙墨发,生得圆润小巧,一双杏眼微微发红,悄声望向自己。
龙荧脸色一僵:“这是……?”
江白昼跟她一起站在门外,简单几句讲了讲缘由,对龙荧道:“我擅自带人回来,怕你介意,可她实在可怜,我们收留她一晚吧,如何?”
龙荧简直说不出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