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雪 第35章

  龙荧面不改色,不应也不反驳,他在同僚面前一贯冷淡,黄门主不介意,自顾自说:“上回邀龙左使来我机枢门小坐一事,左使考虑得如何了?”

  龙荧道:“有闲时一定去。”

  黄门主笑了笑,目光在龙荧身上逡巡。他的眼神非常奇怪,仿佛一个木匠在打量一块珍贵的木材,满心想的都是锯断它的哪个部位,才能将它打磨完美。

  龙荧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不由得猜测:这黄启老贼恐怕也知道姬世雄的秘密,姬世雄做那么多半甲人试验品,不可能亲自动手,他铁定是帮凶。

  这么一看,贺求平知道,黄启也知道,飞光殿上下蛇鼠一窝,真不怕遭天谴。

  两人又闲话几句,旁边的柳夫人一声也不吭,直至分别。

  出了大门,龙荧往左边走,那两人往右边走,待走远了些,再也看不见人影,龙荧的脸色彻底放松下来,快步离开灯火通明的长街,拐到一处暗巷,见左右无人,才悄声道:“我发现你了,昼哥哥。”

  “……”

  江白昼略感惊讶,施施然现身。龙荧一下抱住他:“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江白昼身上有没散尽的潮湿,脸颊与发丝冰凉如水,贴住时却能嗅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龙荧轻轻吸了一口,浑身都暖了起来。

  “我怕你在公孙府出意外。”

  江白昼摇了摇头:“我把信和骨灰都送到祖父手里了,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要抓捕我,可能是有话要问吧,但我无话可说,不想再见他。你在飞光殿的进展顺利吗?”

  “嗯,姬云婵还算机灵,没露馅,几句话就摆平了她爹。”暗巷无灯,龙荧把江白昼往更深处带了带,两人一起倚在墙上,他又说,“但她毕竟是姬世雄的女儿,即便她对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也仍然是姬世雄的亲生女儿。”

  江白昼明白了:“你觉得她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龙荧点头:“她还小,不太明事理。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恐怕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了。她害怕父亲,但姬世雄不舍得对她下杀手,最狠不过是让她失忆,他们血浓于水,万一将来事发,她也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出事,无动于衷。”

  “血浓于水。”江白昼喃喃念了一遍,神情怔怔的。

  龙荧终于察觉他的异常:“你怎么了?昼哥哥?”

  “……”

  江白昼迟疑了片刻,忽然双手抓住龙荧的衣襟,身躯无意识地微微前倾,这是个近乎依靠的姿势,“我不开心。”他破天荒地命令道,“你哄哄我。”

  龙荧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白昼脸上依旧没有丰富的表情,他似一块冰,晶莹剔透却冷漠,但此时冰面突然绽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不曾示人——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的喜怒。

  “我、我怎么哄你?”龙荧突然结巴起来,无所适从,“亲你一口行吗?”

  不管行不行,龙荧直接亲了上去。

  江白昼的唇也潮湿,触如春雨灌地,嗅若百草流芳,龙荧起初轻轻地吻,见他主动张口就忍不住了,恶虎似的用上蛮力,好的坏的癖好一并发作,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将人抵在墙上发狠地亲吻,直吻得江白昼气喘,连睫毛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龙荧逮住他难得的缝隙,往里面吹热气:“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江白昼说不出口。其实他是不愿承认的,心里不肯受凡尘俗世牵连,连提都不想提。但龙荧不傻,看他犹豫的模样便猜到七分:“公孙氏惹你不高兴了?”

  江白昼点了点头。

  “你祖父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只是……哭了一场。”

  龙荧明白了:“看他伤心,你也伤心了是吗?”

  江白昼觉得不是:“我没伤心,我只觉得他可怜,我爹更可怜,你也可怜,你们都是无枝可依的人,孤独活着。”

  “……”

  龙荧不知自己怎么也被牵扯了进去,可江白昼明明就是伤心了,偏偏嘴硬,但他并不揭穿:“能活着就不错了。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可怜,后来脱离那种环境再低头看,下面的可怜人成群结队,和他们一比我受的苦算得了什么?你祖父就更……”

  龙荧止住话音,后半句没说。

  他对上城区颇有几分仇恨心态,对姬云婵如此,对公孙博也如此。在他看来,上城区没一个人值得可怜,他们的荣华富贵建立在无数白骨上,伤心苦痛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的无病呻吟。

  谁能一辈子没点挫折?怎么他们的挫折就那么高贵那么稀罕,值得人反复念诵甚至心疼?

  但这种话在江白昼面前说就很无理了,龙荧才脱口就有点后悔,幸好江白昼没生他的气,反而说:“你说得对,是我不知人间疾苦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哥哥。”龙荧说,“你太善心,看谁都可怜,但人皆有两面,你祖父一面是痛失爱子的孤弱老人,另一面却是杀伐果决的公孙家主,三大世家一样做派,嚣张跋扈招惹不得,谁若犯在他们手里,即便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某位公子的马车,也会被以大不敬之罪砍头示众——他们自诩皇室后裔,特别尊贵。”

  江白昼默然。

  龙荧抱着他说:“哥哥,你若动了凡心,先学会别被凡人蒙蔽,没人值得你伤心。”

  喧嚷的夜里,只这一隅安静。

  江白昼似懂非懂,龙荧又凑过来亲他。这个吻带安慰的意味,细细啄他的唇,也带几分珍惜,珍而重之地汲取他的温度,吻毕轻声说:“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伤心,最好是痛不欲生,离不开我。”

  江白昼微微一怔,龙荧的口吻很像开玩笑,重复刚才那句:“人皆有两面,我的另一面哥哥也没见过呢。”

  “……”

  不给江白昼细想的机会,龙荧牵起他的手,带他在暗巷中穿梭,同时将话头岔开:“既然云梯被封回不了下城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天涯。”

  “‘天涯’?”

  “是上城区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亲手砌出来的天涯。”

  龙荧轻车熟路,带江白昼巧妙地绕过一队又一队搜查兵,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高耸的墙壁前。这道墙比公孙氏和飞光殿的围墙加起来还要高,高而坚固,是上城区最不可攀登的防御城墙。

  龙荧袖甩飞钩,抱着江白昼一跃而上。

  他知道天仙般的昼哥哥会飞,但偏要做保护姿态,表现自己的英勇。江白昼体面地不拆穿他,还被他这模样逗笑,心情终于晴朗了些,在他耳畔叫:“小荧。”

  龙荧手一抖,第二次飞跃时险些没钩中。

  江白昼轻笑了声,揶揄道:“这就是你的另一面吗?”

  龙荧讪讪的:“我怕哥哥劳累罢了。”

  “哦?是吗?”江白昼故意做小鸟依人模样,往他怀里深深一靠,“你抱稳点儿,我怕高。”

  “……”

  龙荧满怀尽是他的长发,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捉弄自己,仍然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保护欲空前高涨,环紧他的腰,甩几下飞钩利落地上了城墙,双脚落地也不肯撒手,再从城墙飞下去,落到了墙外。

  这回不得不松开了,龙荧面露不舍,带江白昼往前走。

  “这是上城区的郊外。”

  “上城区还有郊外?”

  “嗯,比较小,只有绕城的一周。”龙荧指着远处说,“可惜是夜晚,看不真切。如果白天来,你会发现前方没有尽头,有的是无数城池楼宇,连绵不绝,那是人造的海市蜃景。”

  “这么厉害?”

  “假象罢了。”龙荧不以为然,指着黑夜中隐约透出的氤氲雾气,“哥哥,你发现了吗?”

  江白昼略往前走了两步,抬眉观望:“这是一个阵。”

  “这种雕虫小阵,果然瞒不过哥哥。”龙荧信口吹捧,指向旁边一落地石碑,对江白昼道,“碑名‘天涯’,或许也是阵名。我来过几回,被阵拦着进不去,心里好奇得很,哥哥破阵带我一观吧!”

  “好。”江白昼拉着龙荧倏地飞起,傲然道,“的确是雕虫小阵,何须要破?我们直接进。”

第37章 奇阵

  江白昼没想到,此阵和他预估的完全不一样。

  夜视不清,他借了一点五行戒的光芒照亮四周,看清阵中摆设。

  这是一片小园林,由于常年无人打理,土地荒芜,树枝横长,一些草木受气候影响已经死了,留下枯黄躯干直挺挺地立着。地面上有砖石数块,形状不一,铺成一条通往园林深处的石路,但石路被雾气拦腰截断,看不清更远处的景象。

  这个“天涯阵”之所以入不了江白昼的眼,一是因为他知道海外阵学失传,难觅高人,二则是有关布阵的原理。

  所谓阵法,其实是一种将地理优势发挥至极致的战术。

  大阵不能凭空架设,它要依托于大地、海洋、森林等,借助环境的力量来强化自身,乃至与当前环境合二为一。越强大的阵法越像天生天长,几乎能摆脱人为的痕迹,海门大阵便是其中典型。

  但上城区是空中之城,墙外郊区更是狭窄无遮挡,它能有什么“地理优势”?这小似麻雀的园林、纸糊般的拦路雾气,够发挥吗?

  江白昼一眼看穿它的破绽,想也不想便带龙荧飞身而起,落到前方一块凸起的大石上。

  他们的踩踏触动了机关,脚下铺好的石路忽然被打散,石块如天穹中的星子般陡然转动起来,飞快地组成一条新路,路前方雾气忽散,枝条掩映中浮出一块碑,上书“惊”字。

  惊门为凶,但江白昼丝毫不惧,他并无破阵的耐心,最喜欢硬闯,直奔着惊门而入。他和龙荧一路走,脚下石盘一路转动,突然,惊字碑不知所踪,正前方出现一个“死”字。

  死门。

  不等二人反应,数支长箭从黑夜中齐射而来,箭簇带火,精准地射向江白昼和龙荧,纵然躲闪得快,江白昼飘起的长发仍然慢了一瞬,被火焰燎着,焦了一缕。

  烧了头发比身体受伤还要令人不悦,江白昼何曾吃过这种亏?

  他更加不耐,五行戒光芒暴涨,一股水流汇聚在他指间,随着他轻轻一抬手冲向半空化作一片雨,毫不留情地浇灭地面火光。冷水扑热火,激起烟尘无数。

  那烟有股奇怪的味道,龙荧察觉有异,飞快地捂住他的口鼻:“哥哥,退开些!”

  但江白昼在别人的阵里是绝不可能后退的。

  他虽然不喜炫耀,骨子里却自认是天下一切阵法的主宰,即便强如海门阵,也迟早要被他破开。

  龙荧从未见过江白昼这么固执不听劝的一面,拉他不住,只好随他一起去。

  江白昼不仅能唤雨,还能呼风,他吹散烟雾直走石盘,眼前奇门变幻:惊、死、景、杜、伤、休、开……生门!狂风骤歇,龙荧跟着他进生门。

  唯恐有诈,江白昼脚底点树,带龙荧飞上半空,顺手折一支树枝丢去脚下,果然引得石路震动,有机关浮出。

  但出乎意料,那机关竟然不是杀招。只见石块齐齐下沉,拱出一条平整无痕的石板路。石板为人精心打磨,上有刻字,每近一步能看清一个字,最终竟然连成一句诗: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江白昼微微一哽:“阵主杀气不足,闲情雅致不小。”

  龙荧也是第一回 见这种阵,颇感开眼,但江白昼紧接着说:“不过跟小荧比还是差了点,你在阵眼养花,比他风雅。”

  龙荧:“……”

  龙荧摸了摸鼻子,为掩饰自己的窘迫故作正经地低头读诗,读过几遍后,他忽然道:“哥哥,你觉得这句诗是随便写的吗?我怎么觉得阵主别有他意,似乎在等人,一边等,一边琢磨那人几时能来。”

  “是吗?等谁?”江白昼问。

  龙荧想了想,不太确定:“破阵之人?”

  “……”

  为何要等破阵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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