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很奇怪,没人精心布下一个阵是为了给别人破解的,但这个阵主的确也很奇怪,越往深处接近,他的杀意越轻,而且他的水平并不像江白昼预想的那么差。
受限于狭窄扁平的地理环境,这个阵很脆弱,但并不简陋。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阵中处处透着一种大巧不工的古韵,简洁而不简单,比公孙府那个机关阵不知强上几百倍。
江白昼换位想了想,若是让他亲手在此地布一个阵,即便更好,也好不出太多,地理上限已经到了。
如此一想,江白昼收起轻视之心,和龙荧一起往更深处走去。
阵眼就在园林的中央、生字碑的背后。
那里有一片冰湖,鉴于太小,或许叫池塘更合适。
池塘边上立着一座凉亭,亭下石桌石凳俱全,桌上有一酒坛,坛口紧封,坛下摆着酒盅,只有一盏。
这一切没能让江白昼和龙荧多看,他们的视线被岸边的坟墓吸引了。
是土堆的墓,墓前石碑被荒草掩去大半,走近拂开荒草,看见碑上一排字,写的是:“北麓吴氏第二十六代传人吴坤之墓。”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江白昼轻声读道:“至此家传已绝,我不瞑目,以罪先祖。请远来客……”
他话音顿住,心中一片惊讶,忍不住和龙荧对视一眼,读完更加惊心动魄的后半句:“……毁去阵眼,有天机相赠。”
“他怎么知道会有‘远来客’?”江白昼难忍心惊,目光落在“天机”二字上,一时觉得浑身发凉,心底有种难以描述的微妙忧惧。
龙荧却喃喃地道:“北麓?我有点印象。”
江白昼看了过来。
龙荧道:“一千年前,北麓是北骁王的藩地,北麓城鼎盛一时,和帝都埋星邑两相对望,毫不逊色。但天灾降临后,北麓全境都已经覆灭了,吴氏我从未听过,不知他们家和北骁王有什么瓜葛。阵法家传二十六代,想必不是普通人家。”
江白昼没吭声,他盯着墓碑出神了,许久才道:“毁去阵眼……我试试。”
龙荧一惊,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哥哥要小心!”
“嗯。”江白昼心不在焉地应了句,走向岸边的凉亭。
阵眼就是亭中石桌,毁掉并不难。它一毁,好比机关的闸门被关闭,这个阵就废了,但阵主既然声称“有天机相赠”,必然还有另一道机关会在毁阵后现身。
江白昼心有犹豫,站在石桌旁发了会呆,下意识拿起桌上的酒盅。
酒盅空空如也,酒坛半满不冻,摇晃时听得见声音,他用五行戒的光芒一照,坛下掩盖的桌面上竟然也有刻字,仍然是诗,写的是:“久将时背成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
“……”
江白昼忽觉喉咙发紧,心里有一种难辨吉凶的预感升起。
他没有回头,但把手伸向了身后。
龙荧见状一愣,醒悟过来立刻上前牵住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指——江白昼竟然有点发抖。
“这个阵眼,你说我应该打开吗?”
龙荧不想干扰他的判断,手劲放轻,安抚地拍了拍,没答是与否,只说:“不论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哥哥。”
江白昼僵住没动。
龙荧想了想,又说:“这个阵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但它既然明目张胆地设在上城区,三大世家和飞光殿一定也知道——在他们的管控下上城区没有秘密。但这个阵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至今仍然完好无损,我想是因为他们对它有某种忌惮,破解不开,又不敢强行毁坏,八成是怕毁掉阵中的某个东西,这个东西可能就是阵眼的秘密所在。”
“嗯。”江白昼感觉好了一些,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被龙荧焐热了,丝丝热气钻进四肢百骸,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绝不能空手而归。
江白昼掌中聚力,池塘中冰水尽数为他所控,他只用一只手,抬起手掌又落下,掌心对着石桌轻轻一拍,石桌应声而裂,“咔”的碎成八块。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白昼和龙荧都怔住了,黑夜中风声一敛,安静得落针可闻。
龙荧听见了江白昼的心跳声。
咚……
咚咚……
一声,两声,三声——
“哥哥?”龙荧忍不住开口,但话音未落,地面忽然开始剧震。
这震动来得突然又猛烈,江白昼猝不及防险些晃倒,龙荧眼疾手快地抱住他,两人一起栽向凉亭里。
然而剧烈的地震仅仅是开始,不给他们做更多反应的机会,强度转瞬间翻倍,周遭草木颤抖倾倒,冰冻的水面发出迸裂之声,天旋地转中凉亭塌了!
江白昼抱着龙荧就地一滚险险躲开,龙荧几乎失声,用极轻的嗓音叫他:“哥哥,上城区地基一体,这里地震起来,城内恐怕也……”
“也如何?”
“——会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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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章古诗为引用,前面那句出自李白。后面两句出自白居易。
第38章 明月
自上城区建成以来,地震偶尔有过几回,但都算不上问题。
一座耗时两百年才建成的空中之城,若不能承受一定程度的地震,那劳民伤财的心血都花到哪里去了?据说这两百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用在改善它的坚固上,狂风、暴雨、地震,都不能将其轻易摧毁。
但今夜的地震十分诡谲,不像以往从下边传上来,震源竟然在上城区。
三大世家和飞光殿同时被惊动,家家户户点起灯火,无数人自梦中惊醒,恐惧地盯着地面。那震动似水波,一层一层漾开,一次比一次强烈,从城外向城内席卷而来。
江白昼和龙荧被困阵中,对外界反应一无所知,但心中想法达成一致:上城区绝不能塌。
若是塌了,不仅上城区无辜者丧命,下城区百姓也要陪葬。
那是多少条人命?
数以万计,数不过来。
江白昼双手被龙荧紧紧攥着,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种不冷静于他而言也是陌生的,但没有细想的机会,他要先想办法让地震停下来。
显而易见,地震由阵眼被毁引起,但这其中的关键问题是,足以引发地震的巨大力量从何而来?源头是什么?江白昼不相信有哪种力量能超越自然秩序凭空出现,阵眼里一定藏了某种东西,才能释放出如此剧烈的震动。
“天机”呢?
阵主承诺赠予远来客的,不会只有一场地震吧?
江白昼和龙荧互相搀扶重新站了起来。
园林已全部塌陷,凉亭倒向一旁,底座高高翘起,露出下面一个隐约可见的入口。
龙荧惊道:“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唔,密道?”
“要进去看看吗?”
“恐怕我们也没别的选择了。”
密道入口下是一条石制长阶,纵然外面天塌地陷,石阶岿然不动,一眼望不见尽头。江白昼正欲下去,龙荧挡在他身前:“我先。”
“好吧。”江白昼拉住龙荧的手,将心里的不安渡去一半,感觉立刻好了一些。龙荧很乐意做他的依靠,即便他靠得很轻,但至少此时此刻能感受到自己非常被需要。
长阶不深,上城区的地基厚度有限,往下走去一段就变成水平的直路了。
越往里面走,江白昼越觉得不适,不禁把龙荧的手握得更紧,引得后者频频回头:“哥哥,你察觉到什么了?”
江白昼道:“有熟悉的气息。”
“熟悉?”
“嗯……说不清楚。”江白昼面露几分隐讳,没再多说,和龙荧继续深入。
路的尽头是一间密室,建得简陋,粗糙如洞穴,里面有一张床榻,一个矮几,和一地摆放不规则的书。
时间紧迫,龙荧匆匆翻了一遍那些书,奇道:“都是诗集?……不,还有酒经。这位吴坤前辈真是爱诗爱酒。”他无暇细看,目光转向其他地方,欲寻线索。却见江白昼盯着墙壁上的某处发愣,根本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
“哥哥?”龙荧循着江白昼的目光看去,墙壁上空空如也,“你在看什么?”
江白昼没有答话,突然往前走了几步,抬起右手对准墙上某个地方,略一施力,墙皮蓦地脱落,露出一个深藏在墙内的木匣。
木匣正在发光。
龙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江白昼的惊讶比他更甚,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但盯着那木匣看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为确认心中猜想,江白昼走近墙边,取出木匣打开一看:“……果然。”
匣中盛着一颗发光的石头,拇指般大小,似宝石而又非宝石。形状虽然很小,气场十分强烈,龙荧不像江白昼敏锐,也感觉到了它的不同凡响。
“渡灵石。”江白昼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极了。
龙荧闻所未闻:“渡灵石是什么?”
“一种……在我家乡很珍贵的东西。”江白昼斟酌了下措辞说,“当初我师父亲手锻造五行戒,原材料里就有一部分渡灵石,它是操控灵力的必要媒介。可我竟不知道,埋星邑也产渡灵石?”
“不产吧,我从未听过。”龙荧道,“也许是阵主从别处弄来的。”
“别处?”江白昼沉默了片刻,“我娘吗?不可能,渡灵石全部存放于禁地中,她无权带走,更没有理由携带出海。我爹的遗笔里也从未提过这件事,他们应该不认识吴坤。”
那么是巧合吗?也未必。
一场天雨落下,淋湿的必然不止一个人。
显然,地震的源头就是这颗媒介之石,那么这颗石头的灵力源头又在何处?
阵主在指引他吗?
江白昼叫龙荧托起木匣,自己拾起匣中渡灵石置于手掌。
他默念一句口诀,双目闭合,循着熟悉的气息试图追踪力量的来源。但很遗憾,和上回在下城区的尝试一样,他放出的灵识在天地间飘荡一阵忽然不见了,似乎是被黑雾吸走,分毫不剩。
江白昼哑然,这黑雾古怪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即使探寻无果,也不能放任地震继续下去,外面已经不知是一副怎样的灾难光景了。
江白昼手掌收紧,捏住石头,掌心白光迸发,石块寸寸碎裂,变成冰凉的粉末从他指间流泻而出。
碎完的那一刻,上城区震动的大地戛然静止,嗡鸣颤抖的高楼重归安稳,夜空中阴云破开,冷白月光倾洒而下,从密室屋顶的裂缝漏进一线,落在江白昼如墨的长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