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白昼不失望,但他的心惊无人能懂。
在场十几人,除了龙荧跟他学过一些阵法,其他人都不太明白“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何为小阵?何为大阵?足以笼罩天地的大阵能有多大?
阵图画得详细,门外汉却看不懂。
更加不懂大阵会为会“生变”,以至于牵连地脉,酿成天灾。
他们看完只知道,北骁王是罪魁祸首,黑雾因他而生,而吴葭是第一号帮凶,死前良心发现,记录下阵图,却也无破解之法,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后来者。
然而,阵主都破不开自己的阵,后来者如何能行?
江白昼盯着阵图,钻进书里了似的,许久没说话。
他被这个比海门阵还要大上无数倍的惊天大阵夺取了全部注意力,也想学姬世雄感叹一句“怎么可能”——这种规模的逆天大阵,他连想都不曾想过,怎么可能布成?
江白昼深陷阵图之中,后知后觉地心里一紧,忽然想起吴葭提到了无尽海,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既然是“珍珠铺地”的富饶避世之地,难免不被贼人惦记。
他抬头看了看在场众人,众人神情各异,心思不一。
姬世雄还没从巨大的失望中回过神来,因此没有注意细枝末节。
但焦恨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看向公孙博,忽然说:“博老,我先前以为,公孙氏年年出海是为寻人,现在想来,恐怕也不只是寻人吧?吴葭说,吴阔曾出海远行,发现了一个地方叫无尽海,有奇宝,有人,生活在一片仙境般的群岛上。后来大阵生变,天灾降临,我怀疑吴阔又回无尽海避难去了,否则世上怎没留下他的踪迹?”
“……”
焦恨不知道江白昼的身份,没把他和无尽海联系到一起。但这番话进入公孙博的耳朵,后者便忍不住看了江白昼一眼。
龙荧也看向江白昼。
——原来他的家乡叫无尽海。
以前每次提起,江白昼都会故意模糊关键信息,一个字都不肯漏。
这个秘密现在被吴葭泄露了。
龙荧盯着江白昼,见后者微微蹙眉,眼神似乎有些慌张。虽然不明显,但江白昼平时太过冷静,他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湖,深沉而稳重,只微微一泛涟漪,便如白纸上出现了褶皱,明显得刺目。
龙荧的心被他的情绪牵动,本能地握住江白昼的手,拿走他手里的书,不动声色地合上。江白昼意会,反手握紧了他。
只听公孙博道:“吴阔并非我的祖先,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我如何得知?我公孙氏出海只为寻人,与其他无关。”
焦恨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似乎不信。
姬世雄听他们一番谈论,终于醒过神来,瞧了焦恨一眼:“你的意思是……?”
焦恨道:“那什么五行天地绝阵,一听就知道不是我等能料理的,我们不如出海去,说不定能寻到吴阔的后人。即便吴氏后人没把吴葭的本领发扬光大,也救不了这天下,但我们至少有一处可避难……”
剩下的话焦恨没说,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了。
如今黑雾虽有解决之法,但估计没人有本事能解决它。长此以往,下城区沦陷,上城区也迟早会陷入物资短缺的困境。
既然如此,不如逃出去,另寻一处世外之地安居,岂不美哉?
至于下城区数万无法出海的平民百姓——谁要管他们的死活?蝼蚁而已,死就死了。
焦恨自得于自己竟然如此细心,能想出这般妙计,胡冲山却呸了一声,冲他大骂道:“卑鄙自私!小人!”
话音未落,宋天庆暗中拉了胡冲山一把,竟然说:“此法未尝不可,但我们对无尽海所知甚少,须得从长计议。”
胡冲山愣了一下。
“我们”?二哥竟然对三大世家的败类说“我们”?
而且他居然赞同焦恨的说法,怎么会……
胡冲山傻在当场,恍惚地想,若是唐老还活着,一定会质问“黎民百姓该当如何?”,绝不会想独善其身,带自家人避难去。
二哥不是这么想的吗?
那荒火跟三大世家和飞光殿还有什么区别?
胡冲山气愤难耐,负气转头,躲到一边去了。
焦恨不冷不热地道:“瞧不起我等小人的,大可留在埋星邑,在黑雾下和天下共存亡。”
宋天庆做谄媚之态,语气近乎讨好:“我三弟为人愚笨,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焦恨讥笑一声,没有接腔。
姬世雄也赞同他的提议,但公孙博还没有表态,公孙氏出海经验丰富,是最有可能掌握无尽海方位的一方。这么一想,姬世雄主动化干戈为玉帛,不由得轻声问道:“博老,你觉得如何?”
公孙博将目光转向江白昼,仍然不开口,似乎在等他的反应,好以此判断他是否的确来自无尽海。
江白昼没给什么反应。
他冷冷地想,吴葭临死之际费尽心力留此阵图,只为后世有人能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这些人各个手握重权,却都没有救人之心,虽说大阵之难,令人望而却步,但试都不肯试一下——不,他们连想都不往那条路上想,只计划着如何利己,未免都太冷血了。
就凭这群冷血小人,还敢觊觎无尽海?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江白昼眼中杀机突现。
——只要解决这群人,无尽海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左右他们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给苦难百姓平添负担罢了。
但龙荧不能杀,他祖父不能杀,胡冲山则不应该杀。
江白昼的目光环视一周,被龙荧牵着的手抽了出来,暗中捏了个控水的诀。
“……”
龙荧察觉到他的杀意,其余人也察觉到了。
他们看出他眼中的怒气,却不知他为何而生气。只见一股水流在江白昼的掌心凝结成冰锥,冰锥如尖刺,冒着森森的寒气。
姬世雄、焦恨和宋天庆齐齐朝后退,嘴里“公子”“大人”“仙尊”乱叫一通来求饶。
姬世雄的脑子极其灵光,忽地反应过来:“莫非这位公子正是无尽海来客,吴阔之后人?难怪身手不凡。”
焦恨大惊,连忙道:“方才我说那些都是玩笑话,玩笑话!如有冒犯——”
话没说完,冰锥已刺到他身前。
可奇怪的是,那尖刺竟然没有穿透他的胸口,而在半空中突然融化,跌在地上成了一滩水。
所有人同时一愣,龙荧最先反应过来——江白昼的五行之力和前几次一样,又耗空了!
他立刻捉住江白昼的手腕,暗暗地扶住他,不露一丝慌乱,替他撑起气场:“昼哥哥,算了。我们身困地下,寻找出路才是当务之急,其他小事容后解决也不迟。”
第51章 暗潮
当一缕光漏进山洞顶的小孔,笔直地洒在脚下,姬云婵才发现,天亮了。
而江白昼和龙荧没有一点动静。
这期间她也没闲着,一直在寻找机关,试图把消失的人放出来,除了江白昼和龙荧,还有她爹。
一想起她爹,她就心情复杂。但现在不是忧虑的时候,她将所有纠结抛诸脑后,专心在洞壁上摸索,试探哪里有凸出、凹陷,或是其他异常之处。
姬云婵一边摸索机关,一边和那位不知身藏何处的童子说话。
她有气无力地道:“喂,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既然我们曾见过,你为何不愿意露面?出来帮帮忙吧。”
童子犹豫了下,坦诚道:“我有点害怕见人。”
“……”
这是什么理由?姬云婵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也打不过你,怕什么?”
童子仍然犹犹豫豫,她似乎也想见见姬云婵,和她好好说话,因此每次拒绝都不干脆,在对方的劝说下越来越动摇。
见状,姬云婵眼珠一转,故意摔倒在地,捂着脚腕哀叫:“哎呀!我的脚!我站不起来了。”
“姬小姐!”童子低呼一声,为她着急,“你没事吧?”
姬云婵连忙道:“有事有事有事!快救救我!”
“……”
只听山洞里响起一声机关启动的声音,紧接着,姬云婵对面的洞壁上竟然打开了一道门。
那门关闭的时候,壁上只有水痕,不露一丝多余的痕迹,姬云婵刚才路过了一次,竟然没看出来。
这时,洞开的门里,忽然走出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女,穿着巨大的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戴着面罩,只露一双清澈的眼睛。
少女走到姬云婵面前,伸手扶她。
那双手也藏在宽大的衣袖下,看不见。但姬云婵分明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是硬的、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铁石般叫人心惊。
“你、你是……”姬云婵在对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将“半甲人”三个字咽回肚子里。
少女点了点头,充满歉意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姬云婵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哎呀,我又不怕你!我才对不起呢,我摔倒是假的,骗你出来!”
“……”
少女立刻松开她后退一步,姬云婵紧跟上去抓住对方的袖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们当年在药房见过?对不对?你是那个小姑娘吗?”
少女摇了摇头:“不是,但我认识她。”
说来话长,少女对姬云婵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她说,她们被改造成半甲人,原本是作为宠物卖给权贵,跟屏风挂画一样,成为他们府中一个好看的摆件。但不论被改造初衷为何,她们成为半甲人之后,也就拥有了半甲人的独特能力。
虽不像半甲战士那样力大无穷,但手脚轻便,动作灵活,能轻易撬开门窗,趁主人不在家,偷偷溜到外面去。
起初她不知道这种逃跑能力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帮助,她们都是求生欲极其低下的人,偶尔逃出来见见太阳,就能开心一些,再活几天。
即便记得自己家在何处,亲人是谁,也不敢回家。
与其让亲人受惊、伤心,又因得罪权贵而招惹麻烦,不如让亲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少女讲到此处眼眶一红,她说她有个哥哥,已经六年不见了。曾经有机会重逢,但她选择了逃避,不敢露面。
后来,有一天她偷偷出门晒太阳的时候,遇见了吴坤。
“吴坤?”姬云婵吃了一惊,江白昼和龙荧给她讲过吴坤的事。
少女点头:“吴坤孤苦伶仃,无妻无子,一身家学所传无人,他把我从那个牢笼一样的地方带走了。我不姓吴,他不肯将吴氏阵法传授与我,但多少也教了一些,还把遗迹的秘密告诉了我,直到他离世,我决定来看看。”
少女说,吴坤平生寂寞,最为好酒,也爱救人。
他自称苦于天资有限,救不了天下人,因此能救一个便算一个,聊作慰藉。
“他救过很多可怜的半甲少女,我是其中一个,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少女说,“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无法面对自己残缺丑陋的身体,不能与亲人相见,不能嫁人,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下,总要遮遮掩掩,即便身躯获得自由,灵魂也依旧被禁锢,所以选择自绝,趁早结束苦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