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瑾心中砰砰、口干舌燥、眼前重影,愣愣地盯着晃来晃去的舞姬,半晌才回过神来,眼角鼻头已然酸楚。他忍住落泪冲动,强作镇定道:“快说!”
江怀将成瑾的手揣入怀中,一面用拇指轻轻摩挲,一面附在他耳边轻声道:“此处不是细说之地,我只能先请世子安心,王妃尚在人世,如今她虽无皇家富贵,却着实潇洒自在。”
成瑾怔怔地转头看他,半晌,一颗泪珠从眼角滑落。
“那、那她当真是跟人跑了?”成瑾问。
江怀摇了摇头,叹道:“这是瑞王对她的污蔑之词。当年,瑞王知道王妃的妹妹,也就是当今的太后,会嫁入东宫做太子妃,他便想要这层姻亲作为倚仗。可王妃已有心悦之人,不愿嫁,瑞王便使计调那人去险地,最终,那人战死,瑞王趁虚而入,娶了王妃。本来,王妃想认命,可不料她怀上世子你后,瑞王原形毕露,不仅对她冷眼恶语,还将早就有私的兰姨娘接入王府,从此肆无忌惮行宠妾灭妻之举。王妃不堪受此辱,生下你后一走了之。瑞王大怒,捏造她与人私奔。”
成瑾沉默半晌,问:“为什么……为什么不带我一起走?”
江怀叹道:“你那时尚在襁褓之中,她不知将来如何,不敢带走你,怕你跟着她吃苦。你留在瑞王府,且不论其他,至少锦衣玉食。而她起初果真是风餐露宿,十分难捱。”
成瑾委屈地咬住牙,别过头去。
江怀将他虚揽到怀中,柔声安慰:“不要难过,都过去了。她如今住在漠北,放羊牧马,自由自在。虽那处不比中原繁华,可我看她面上笑容十分烂漫,竟不像寻常年近四十的妇人会有的,想来她是真正开心。”停了停,道,“她不笑的时候,与你只有七八分相似,笑起来便差点叫我分不清是谁在眼前了。”
成瑾听得既高兴又酸楚,含着泪、仰着脸看江怀:“真的吗?”
江怀拿丝帕细心给他擦拭眼角,柔声道:“我骗你这些做什么?”
成瑾脑子乱哄哄的,心想江怀说得对,没事儿拿这些骗自己,能有什么好处呢?
不远处,谷音不动声色地盯着举止亲密的成瑾和江怀。
他是方孝承选派来近身保护成瑾的,自然知晓这两人的真正关系,那,这江怀算怎么回事儿?!成瑾这是要给侯爷戴绿帽子吗?!
成瑾与这江怀亲近已不是第一回 了。成瑾愚蠢,可他不蠢,或者说,是个长了眼睛的(除了愚蠢的成瑾)都看得出江怀揣着的那颗色心!也就成瑾当自个儿和对方是知己——知个屁啊,成瑾真是毫无自知之明。
谷音早就将此事汇报给方孝承了,可方孝承只叫人去调查了江怀身世,查完说与江怀自报的一致,那就无需多管。
谷音痛心疾首!他自然相信自家侯爷英雄盖世,不是一个区区商人之子比得上的,但问题是成瑾拎不清啊!那姓江的小白脸可会哄成瑾了!不像侯爷,吃亏在不屑懂那些个风月手段。瞧瞧,此刻必是那姓江的趁着侯爷与成瑾吵架,伺机挑拨离间。
江怀正柔声哄着怀中梨花带雨之人,听见谷音过来提醒:“世子,时候不早,该回府了。”
“不要。”成瑾抽噎着拒绝。
谷音只当他还在和方孝承赌气,虽然心中为侯爷鸣不平,但没多说,退回去继续守着。
江怀轻轻地拍着成瑾的背,将人拍得一阵舒坦,渐渐不哭了,由衷感慨道:“我小时候,祖母就是这么哄我的,真怀念,你再多拍拍,别停。”
“……”江怀嘴角抽了下,立刻停了手,“我可不想被你当成祖母。”
成瑾不满,抓着他的手放回自己背上,非让他多拍拍。
江怀如何都不肯干:“我还是叫个美人儿过来给你拍拍吧。”
他作势要招呼舞姬过来,却被成瑾一把抓住手:“不说这些了,先说我——”成瑾警惕地看了眼门口的谷音,压低声音,凑到江怀耳边,“说我娘的事情。”
江怀也放轻声音,问:“你还想听什么?”
成瑾摇摇头:“说什么都不如亲眼看见。我、我想见见我娘,我好想她。”
江怀为难道:“这恐怕不好办。不瞒世子,当时我向王妃表露了身份来意,王妃虽然也很思念你,可她觉得你如今既日子过得很好,便不舍得叫你与她背井离乡地吃苦了。”
话音未落,成瑾便猛地嚷嚷:“我哪里过得很好了?!”嚷完,他急忙噤声,鬼鬼祟祟地拉江怀往角落去,小声嗔怪他,“我哪里过得很好了?你怎么说的?”
江怀叹道:“我确实是说了些谎,可也没办法。你总不能让我对王妃说你过得很差,引来她的自责难过吧?自然是报喜不报忧。”
成瑾愣了下,喃喃道:“倒也是……可是,你知道我其实过得并不好啊。”
江怀道:“我自然知晓。但我观王妃言行,恐怕她着实不愿再回京城伤心之地了。何况,虽然这么多年了,但仍怕还有人记得她,到时候,可就是一出守株待兔、自投罗网了。”
成瑾焦急道:“那我怎么办?我想她!我、我……既然她不能来见我,那我就去见她啊!”
江怀无奈道:“她在漠北呢。”
成瑾道:“那我就去漠北啊。”
江怀苦笑:“你这想一出是一出的。以你身份,怎么去漠北?你又不是我。你自出生,从没出过京城十里地。难不成,你要去和太后皇上说你到漠北寻母?那恐怕他们会直接去‘接’王妃回京。王妃说不定又要逃去他方,下回,我就说不准能不能再找着她了。”
成瑾用力地揪扯衣角,皱着眉头,咬着牙,想了半天,将心一横:“你一定要帮我这件事儿,事后要我怎么谢你都成——你帮我偷偷离京!”
江怀沉默一阵,摇了摇头:“你如此做,若被人发现了,定要出事。”
“出就出呗,到时我人都不在这儿了,还怕他们打我不成?”成瑾梗着脖子如此说完,心中越发豁然开朗:是啊,他以后不仅能和母亲团聚,还能再也不怕被骂被打了!如今他们连他的狗都容不下了,下一个屈死的恐怕是他本人!
江怀仍是摇头:“本来瑞王就想尽法子要废你的世子之位,你这不是给他递刀子吗?”
成瑾冷笑一声:“我这世子早晚做不成!哼,成琏斗鸡眼似的想抢,多稀罕的破东西?小爷不要了,给他去!”
江怀面露讶异,犹豫道:“其实若论起来,虽然瑞王着实对你可恶,但王妃当年虽是有苦衷,终究也是抛下你一走了之,你竟还一心向着她?”
成瑾不假思索道:“这事儿她是干得不仗义,但易地而处,不是不能理解,搁我要跟我爹那厮朝夕相对、大眼瞪小眼,但凡我不傻,我也跑啊!我现在就很想跑!”
江怀问:“你不怨恨她没带你一起跑?”
成瑾理所当然:“不是说她起初因为前途未明,怕我吃苦,才不带我一起的吗?我仔细想想,十分有道理啊。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
“……这倒是,绝非我刻意恭维,我走南闯北这么多年,当真再没见过比世子更讲道理的人了。”江怀满面恳切道。
成瑾得意地“哼”一声,随后又拉住他,央求道:“江怀,江公子,江大爷,江好人!你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费力帮我寻到了我娘的下处,索性带我去和她团圆,我必定一辈子感念你的大恩!就是菩萨知道了,也要算你的大功德!来世你必投个比今生更富贵的胎!”
江怀轻咳一声:“可是……”
成瑾见他不肯,登时哭出声来,抱住他直跺脚:“常言道,有娘的孩子是宝,没娘的孩子是草。那瑞王府我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你不在京中不知道,这回我差点儿被他们打死!他们连我养条狗都不放过,来日怎么肯放过我?江怀,你就发发善心吧!”
“……”
成瑾痴缠一阵,江怀扶着他的肩直叹气:“唉,谁让我偏偏就结交了你这么个知己呢!这时候再绝交也是来不及了。”
成瑾听他意思是松了口,顿时破涕为笑:“那是!上了贼船,可不让你轻易下去!”
江怀笑着摇头:“哪有这么说自己的……怎么?”
成瑾难得露出如此严肃神色,他抛出了孤注一掷的勇气,看着江怀:“江怀,我的前程未来就都托付给你了,你可不能辜负我的信任!”
江怀怔了怔,神色也认真起来。他将成瑾的手握在掌心,轻轻捏了捏,郑重道:“江怀定不负世子。”
成瑾感动得又要哭出,一双杏眼湿漉漉,两颊绯红,唇若樱桃,差点儿叫江怀看走了神。待他回过神来,再三叮嘱:“此事需要妥善安排,一时来不及。世子切记,期间万不可向任何人泄露,哪怕是世子再亲近信任的人,譬如谷音,都不可以。一则,王妃出逃,毕竟惊世骇俗,不说坏心人,便是善心人听了这事儿,非要将王妃带回,倒是好意办了坏事儿;二则,到时世子若想偷逃离京,恐怕就难了。”
成瑾拍着胸脯保证:“我一定谁都不说!”
江怀欲言又止,半晌,叹道:“若你实在说了,我不过赔上一条不值钱的命……为了世子,又算得了什么。”
成瑾不满道:“我都说了不会说的!谁都不说!你不信我?”
江怀苦笑:“不是不信世子,只是怕世子单纯,藏不住话。”
“我发誓不会!我又不傻!”成瑾再三保证,又是赌咒又是跺脚,急得脸都红了。
江怀忙哄他一通,说信了信了,这才罢了。随即,江怀留成瑾用完了饭,看了阵歌舞,这才送成瑾上岸。
*
作者有话要说:
成瑾:别当我真笨行吗?我可能保守秘密了,你看有第五个人知道我和方孝承的事儿吗?
成琏:闭嘴吧蠢货。
成瑾:你才闭嘴,我又没拿你当人。
成琏:。
第8章
成瑾坐在马车中,心已经飞到了塞外漠北。
江怀没说错,他自出生就没离过京城十里。他爹远行都是带成琏,说怕他在外丢瑞王府的脸;求方孝承带他去见识见识,方孝承不肯,说是去干正事儿的,不好带上贪图享受不能吃苦的他。
他只能从书上和别人口中拼凑出外头模样。江怀与他细细描述过漠北风光,古来诗人也曾写过,什么“长河落日圆,大漠孤烟直”之类……可他想象不出来,他想亲眼看看。
而且,不止能看到漠国风光,还能看到母亲。不知道母亲是什么样的。江怀说与他长得很像,那必定是个大美人儿,比成琏他娘美得不知哪儿去了!哼,放到一块儿比,都是抬举了那对母子!
不知母亲性情如何,会很温柔地叫他小名吗?会细心地为他拂去衣裳上的灰尘吗?会比兰姨娘对成琏那般更慈爱地对待他吗?一定会的吧?总之,一定比爹好多了!
成瑾越想越美,急忙在心中细细筹划出逃大事。
江怀说得没错,此次他出逃,他爹必会咬死不放,以此为由求皇上换立世子。但他不稀罕!以往他只是不想便宜了成琏这混账,如今他看开了。日后,他只要和母亲好好团圆生活,才不想回这破地方呢。
只是,他还有些钱财,祖母留了许多给他,还有他娘的嫁妆,这些他可不想便宜成琏!他要通通带走!就算带不走的,至少也托江怀去变卖成银票。
不过,突然清算财物,难免引人注目……
成瑾想来想去,想出一个绝佳理由:他可以拿上回的事儿做筏子,闹着出府自立,那些钱财就可顺理成章带走,而且他住在外头,日后逃跑更方便!
赶巧了,他今日和方孝承也闹翻了,不回侯府也自然……等等。
忽然想到方孝承,成瑾犹豫起来。
方孝承固然不是坏的,可如江怀所言,偏偏就怕这人古板,坚持将他母妃接回来。
就算不管他母妃,方孝承恐怕是绝不肯让他跟江怀走的。
想当初,他一哥们儿要随家人去苏州贺寿,叫他一块儿去玩,他开开心心地答应了,临了被方孝承拦住。方孝承说路途遥远,恐生动乱,不许他胡跑。他怎么据理力争都没用。诸如此类的事情还有许多,甚至,有回他只是想和哥们儿去京郊的庄子过夜,方孝承也不许。
那,难道要瞒着方孝承吗……
哼!不瞒着又能怎样?方孝承瞒他的事儿也不少!
其实,与其说“瞒”,不如说是方孝承压根不和成瑾说。两人在一块时,可说的话不多。方孝承不拿军国大事说给成瑾听,一则成瑾十有八|九听不懂,二则,怕成瑾不经意泄密。成瑾倒是喜欢说,可他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或风花雪月不上台面的东西,方孝承听是听着,过没过心就不知道了,反正少见他接话。
成瑾想到这里,又想起先前方孝承的冷淡,转瞬难过起来。
大半天都过去了,方孝承还没来求和……
其实他早就料想到这样的结果了。以往也是这样,方孝承才不会哄他,吵就吵了,他自个儿吵,方孝承当没听见似的杵在那干别的,等他累了便装成无事发生过。
……但是,也不好全怪方孝承。方孝承打小就是个闷葫芦,又不是针对自个儿。何况,有些时候,说不准真是自个儿太无理取闹了些,方孝承没舍得发火已是很不错了。若换了是别人,说不定方孝承直接拂袖走人呢。
成瑾这番想来,把自个儿哄好了许多,甚至还愧疚起来。
他知道外头人是怎么分别看待方孝承和自个儿的,虽然其中有些谬误,可归根结蒂,他与方孝承着实相差甚远。他知道自己的斤两,除了漂亮,确实没别的长处,性情还不够柔顺体贴……
方孝承又不像他,是想娶没人肯嫁;想嫁方孝承的恐怕十户里有九户,剩下一户是早就嫁了人生了娃,一时半会儿不便改嫁。
可这样的人物竟为了他至今不娶!旁人虽不知缘由,背地里闲话可没少说,方孝承浑不在意,只让他别胡思乱想……
方孝承嘴巴笨,但对他的一颗心着实真切呢,比那些嘴花花肠子也花花的家伙强过百倍!
成瑾捂着暖烘烘甜丝丝的心口想了又想,决定将寻母一事告诉方孝承——只告诉方孝承!方孝承嘴巴紧,绝不会泄露出去的。
否则,若他什么都不说、擅自离去,方孝承得多担心忧虑啊!说不定还牵连影响边疆要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