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耶律星连用手指抵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她没法,只能怯生生地看他。
他声音阴冷,轻轻道:“有我在,狼王不会因弃於之事迁怒闼闼,但事不过三,明白吗?”
春草心头猛跳,不知他这句“事不过三”是随口说的还是特意警示。弃於的是一,那第二件是什么?他知道她要见方孝承的事了?!
“……是。春草绝不敢重蹈弃於覆辙。”她只能这么示弱。
母亲说过,弱时只能如此。中原有一古人韩信,微时能忍□□之辱,方留存性命成就后来不世功业,被今人尊为兵仙。偷生不一定就是苟且,只要是为道义族人,这就叫忍辱负重。韩信能做到,她就也能做到。
只要……只要她与大荣联手,里应外合——
突然,一狼国士兵过来禀报:“大人,卫队于二十里外发现了疑似方孝承与方朴的踪迹,据察只有他二人孤身前来,目的不明。”
春草几乎忘了呼吸,听不清周围的声音。直到耶律星连卡住她的脖子,将她往上提,她被迫踮起脚尖,这才回过神来,仓皇地看他:“我、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耶律星连冷漠地看着她,他的眼里始终无光,像行尸走肉,也像秃鹫。他的手指纤长而冰凉,渐渐用力,掐得她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在她绝望之际,他终于松开了手,将她往地上一扔,轻飘飘道:“失礼了。”
春草跪坐在地上,捂着脖子拼命咳嗽。
耶律星连居高临下地垂眸看被笼罩在自己阴影中的女孩:“我信族长。原本我就是为狩猎而来,如今有了如此大的猎物自投罗网,我就不多留了。”
她仍说不出话来,只能哀切地仰头望着他。
耶律星连不再看她,转身离开了。
春草在地上呆坐了一阵,只觉前程渺茫。
她不相信耶律星连是凑巧路过,他一定是早就发现了。那今后她还能怎么办?她害怕。耶律星连好像什么都知道,她这一刻没了任何信心。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来人哭着道:“耶律星连要杀阿悠!”
她怔了怔,回过神来,急忙爬起朝外奔去。
“阿悠!阿悠!”春草跑得鞋都掉了,冲到被马拖行得浑身是血的阿悠身前,一面抱住她,一面惶恐地问马上的耶律星连,“为什么要杀阿悠?!”
耶律星连冷道:“方孝承来此,必有内应。我信族长不是,那就是阿悠。”
“怎——怎么就是阿悠了?也不是她啊!”春草急道。
耶律星连反问:“哦?族长的意思是,与方孝承里应外合的是闼闼部落其他人?是谁?”
她自然说不出是谁,只能道:“不是……谁也不是……”
“一定有人是,一定要有人是。”耶律星连道,“若族长坚持不是阿悠,我这就放了她,然后将闼闼部落的人一个个审问过来,直到找出这个内奸为止。族长你看如何?”
春草在这一刻确信了:他真的早就知道了那件事,他在杀鸡儆猴,他在警告她。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半晌,吸了吸鼻子,擦去眼泪,看着他:“不是阿悠,是——”
“族长不要心急就乱供,”耶律星连打断她的话,“凡事都要考虑后果,族长年少轻狂,已经做过不经脑子的事,给身边的人惹来祸患。现在还不反思吗?”
他话音刚落,她还没来得及说话,怀中阿悠挣扎着嘶声尖叫:“是我!是我背着族长勾结方孝承!春草你胆小怯懦,屈从害死弃於大哥的贼人,我不服气!耶律星连,你幼时为奴,饱受欺凌,是我闼闼部落保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我以生生世世诅咒你不得好死!”
“阿悠——”
春草还未反应过来,阿悠已经抢过她腰间匕首,割喉而亡,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无神地望着天空,再也不会笑了。
“阿悠……阿悠!阿悠!!”女孩撕心裂肺的叫声破开了午后草原的静谧,“啊啊啊——”
春草抱着与她一同长大的阿悠的尸体,愣愣的,许久许久,一动不动。
她好像听到了耶律星连离开前说了句“不自量力”,又好像这只是她的错觉。
她更希望阿悠的死亡是错觉,可当她贴着阿悠的脸,感受到了真实的冰凉。她真的失去了阿悠。
……
方孝承与方朴发现中伏时,已经晚了。他二人虽然武艺高强,可对方皆是狼国精锐高手,装备齐全,且有数百人之众,用车轮战足够将他俩耗到筋疲力竭。
方朴低声道:“早说这样过于冒险,春草年幼,兄长惨死,她恐怕早就吓破了胆。这次说是结盟,我看就是狼王让她骗你过来。”
“我不这样认为,”方孝承沉声道,“或许只是消息走漏。”
方朴反问:“你认为是谁泄露风声?”
方孝承一时无言。知道他要来闼闼的人只有方朴、春草、春草的心腹与他安置在闼闼的内应,他相信这四人都绝无可能背叛。
方朴问:“是否可能对方只是知道我们离营,根据行踪预判?”
“可能。”方孝承微微皱眉。他早已想到这点,因此设了替身在军营里作为掩饰,却不知怎么仍旧被狼国探子发现端倪。
“当务之急先脱身,其他以后再说。”方孝承道。
第24章
逃亡三天两夜后, 方孝承和方朴分头而行。是方孝承做的决定。他心肺处中了毒箭,虽服用了丹药并逼出大部分毒血,但失血过多, 情况不容乐观。如此下去, 恐怕两人都要丧命于此。
方朴离去后, 方孝承咬一咬牙, 撑着一口气钻入丛林深处。
但是, 又过去一夜, 他已经不能压抑余毒流窜,伤口的溃烂引致高烧, 眼前重影阵阵, 手脚发软,靠着树才能勉强站直, 冷冷望着缓慢逼近的追兵。
忽然,人群分开小路, 一人骑马过来, 停在他五六步外。
方孝承眯起眼睛,竭力辨别对方外貌特征:“……耶律星连?”
“北安侯, 久仰。”耶律星连面无表情道, “难得良机,我欲请你往狼国做客。”
方孝承自知形势不由己,可心中恼火,不甘心地讽了一句:“不愧是茹毛饮血的蛮族,请客方式独树一帜。”
耶律星连神情不变, 只是引弓搭箭, 先对准方孝承的头, 停了下, 箭头缓缓下移,最终朝向方孝承的两腿之间。
方孝承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只知对方瞄准了自己,暗中提气,却反而扯动伤口,吐出一口血来。本已浸满污脏的白衣襟口越发杂乱,几乎看不出原色。
一道箭飞来,钉入他胯|下三寸的树干上。
饶是方孝承也不禁心中一惊,冒出冷汗。他早就关注耶律星连,此人上位后暴戾尽显,心智比寻常狼国人更扭曲十倍百倍。
……
成瑾很烦,也很担忧:江怀不见了!江怀已经足足一个月没联系他了!他去以往碰头的地方询问,都说不知道!
与此同时,姓方的也一个月没来找他了。
成瑾很难不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他怀疑方孝承发现了江怀与他的逃跑计划,就对江怀做了什么。杀江怀不至于,但把人绑起来送回家、对江家施压之类就说不定了。
然后,方孝承或心虚或生气,就暂时不露面了。
于是,成瑾让春桃谷音把方孝承找来,他要试探一下。
可这两人很不对劲,一味敷衍,说方孝承最近忙,没空。
成瑾见状,越发觉得诡异,闹起来,让方孝承死了也给他爬来!
不料,此言一出,那两人脸色很是难看,尤其谷音,竟用十分可怕、含有杀气的眼神瞪向成瑾。
成瑾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待回过神来,张嘴想骂,但话到嘴边想起谷音和春桃都是方孝承的人,这里是方孝承的地盘,他人生地不熟……
本能地恐慌起来。
也不知方孝承是个什么情况,蛮横地将他掳来此地,如今又不理他了。说不准,是厌了恼了,要让他自生自灭的意思。谷音知道了,便不再拿他当主子。恶仆欺主都算好的了,在这儿,万一杀了他,也没人计较。
成瑾越想越怕,不敢再嚣张,低着头,无助地抹泪。
谷音见状,有些后悔,却又着实烦躁。真不知道侯爷中的哪门子邪,人中龙凤竟也会被色相迷眼,喜欢这么个草包。
春桃微微皱眉,让谷音出去,她端来茶给成瑾。
成瑾见她靠近,怯怯地又缩了缩。
“世子——”
成瑾打断她的话,白着脸飞快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发誓,我死也不跟人说方孝承的坏话,你们放我走。”
“……世子不要怕,谷音刚刚失礼,我一会儿就去骂他。”春桃柔声安抚。
成瑾憋着泪,抖着手,试探地戳了戳春桃,一面小心翼翼地瞅她脸色,见她一如往常,这才稍稍放心,脸上恢复些血色,拉着她的衣袖,依赖地望着她:“春桃,我知道你好,你和我说实话,方——侯、侯爷是真没空,还是不想来?我不是想闹,只是,若他厌弃我了,我再待这儿也是给他添堵,不如、不如放我回去。我以前都是吓唬你们的,我怎么敢去外头乱嚷嚷?也不会有人信我啊,侯爷……侯爷那么好,我却一无是处……我发毒誓,真的什么也不对别人说。春桃,你帮我将我这番意思转告侯爷,好不好?”
春桃见他这样,不禁心软:“世子不要乱想,侯爷一片真心,绝不会伤害世子。我和谷音同样如此。”
成瑾想信她,却又不敢全信,思来虑去,问:“那为什么侯爷不来找我了?”
方孝承虽然是个混账,但他不知怎么的,只有见到这个混账才能安心。
春桃欲言又止,犹豫许久,还是说了:“不是侯爷不来见你,他如今生死下落不明。”
成瑾睁大眼睛,惊讶道:“为什么?!”
春桃叹了声气:“侯爷先前有事儿要办,只带了方朴,不料遭遇埋伏,只有方朴逃了回来。已派了许多人去找,可没找到。”
成瑾追问:“真的假的?”
“是真的。”春桃道。
成瑾一下子又慌乱起来,这回却不是为自个儿:“他……他怎么会……他不是很厉害吗?不是说他以一当百吗?”又问,“那怎么办?告诉皇上了吗?”
“已经报给陛下了。”春桃道,“关于此事,还请世子切勿外传。若让周遭大小部落闻得消息,恐怕会蠢蠢欲动。”
成瑾慎重地点头,忽然想起件事来,懊恼地捶自己脑袋。
春桃急忙拉住他:“世子!”
“怪我,”他自责道,“我抢了他的护身符。”
春桃啼笑皆非,只能安慰道:“世子多虑了。”
成瑾摇摇头,仍喃喃自语,觉得是自己抢了护身符的缘故。春桃劝了几句,见劝不动就算了,只道:“所以世子这些时日不要闹。”
“你早说,我早就不闹了。”
成瑾将那护身符紧紧攥在手中,闭上眼睛,诚心祷告:佛祖菩萨在上,我先前说的那些话都不算,都是气话。就算方孝承不喜欢我,可我还是为了你们这个护身符吃斋念佛了四十九天,那你们还是得起效用啊……
……
谷音遭了春桃一顿训斥,虽然不服气,但也没话反驳,闷头坐在院中擦剑。
成瑾扒在门后偷看他,见着那森森寒光的剑,便不敢过去搭话,生怕谷音一时冲动捅他。
谷音余光瞥见,其实不想理,可想想春桃的话有道理,便收起剑,起身向成瑾颔首:“世子。”
成瑾仍不敢靠近,隔着四五步距离,呐呐道:“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我就不知道……”
谷音见他这样子就来气,脱口而出:“告诉你又有什么用?你能帮上什么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