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刚要说话,嗓子痒,咳嗽了几声,喝了口茶。他近日偶感风寒,还没好。
成瑾仍旧坐那低着头,一动不动,像个木偶泥胎。
皇帝察觉出不对了,故意又咳嗽几声。
成瑾依旧不动不语,并不像以往那样叽叽喳喳地问候他。
以往,成瑾的话很多,事儿也多,私底下会在皇帝能够容忍的界限里不那么遵守尊卑礼仪,譬如他总敢直直地盯着皇帝看,会叽里呱啦地说很多废话,有时候太医都没当回事儿、皇帝自个儿都没察觉的、几乎不能称为毛病的小毛病,比如嘴唇有些干之类,成瑾都能说上半天。皇帝觉得他又烦人又小家子气,比太后还能唠叨,可其实倒也不很讨厌。
就算是失忆了,成瑾那时回京后见到皇帝还是本能地亲近关怀。
如今成瑾这漠不关心的样子非常刺眼。
皇帝微微皱眉,沉下声音,不悦地问:“你是在怨恨朕吗?”
成瑾闷声道:“没。”
“那你对朕摆什么脸色?”皇帝质问。
成瑾仍低着头,道:“没啊。”
第56章
皇帝欲言又止, 总不能说“那你为何不看着朕”“朕咳嗽了你怎么不问候”,想了想,放缓语气:“耶律星连是你自己招惹的。他说他和你两情相悦, 你自己说, 只要他停战议和, 你就和他在一起。朕当时都懵了。你平日怎么荒唐, 朕都由着你, 谁知你竟干出这丢人的事来, 如今还有脸怪朕?朕还没找你的麻烦呢!”
成瑾听着确实是这么回事儿,便气短了, 讪讪道:“我、我没怪你啊。”
皇帝冷哼了一声, 又咳嗽两声。
成瑾本想问候,可一抬头, 看到对方容貌,瞬间想起了方孝承的“朋友”和“表姐表妹”, 心情复杂, 又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他刚刚只有一点点为了和亲生气, 主要还是惦记着方孝承错认他和皇帝堂弟的事儿。他不知道皇帝堂弟知不知道, 反正他想起就怪不舒服的。
皇帝等了一阵,见他依旧这副死样子,气得咬牙:“成安乐!”
“啊?”成瑾心不在焉地应。
“你看着朕!”皇帝道。
成瑾不情不愿地抬眼看他。
皇帝忍着打他的冲动,叹道:“你捅的篓子多了,朕习惯了, 也没指望过你。算了。”停了下, 抱着一线希望试探道, “朕看你这模样, 不像和耶律星连是两情相悦啊。”
他之前突然听耶律星连那么说,着实懵了,随后便燃起了熊熊怒火。
他和成瑾长得相似,“梦中”耶律星连那样漠视他,如今却喜欢成瑾,这已经够他不满了,若成瑾还真喜欢上了耶律星连,这——
凭什么成瑾会喜欢耶律星连?!成瑾和方孝承不是——
成瑾凭什么放着方孝承不喜欢,去喜欢耶律星连?!
方孝承与成瑾两情相悦,皇帝自然恼怒;若方孝承只是一厢情愿,皇帝绝不会高兴,他只会更恼羞成怒:成瑾凭什么竟还看不上看不上他的方孝承?!
全他娘的乱了套!
成瑾欲言又止。
皇帝催促道:“这你也要想?快说啊。”
“不好说。”成瑾犹豫道。
皇帝皱眉:“这有什么不好说?又没外人。”
“不是这个原因……”成瑾为难半晌,小声道,“我那时刚失忆,阿连对我很好,又可怜,我、我就喜欢他了。可是,后来你们把我找回来,都跟我说他是坏人,说大荣和狼国势不两立,我又怎么能喜欢他。”
皇帝见他半天没说到点上,不满地“啧”了一声:“你别管你‘能不能’喜欢他,只说你是不是喜欢他。”
成瑾“唉”了一声:“我都说了不好说……你别问了。难道我说不喜欢,你就能收回成命,不赐婚了吗?”
皇帝噎了噎,轻咳一声:“朕至少会再考虑考虑。你先说。”
成瑾惊喜又天真地看他:“真的?”
皇帝别开目光:“嗯。”
可话到嘴边,成瑾又犹豫起来,低着头想来想去:“算了。”
“什么算了?”皇帝不耐烦道,“你这么大个男人,能不能干脆点?”
成瑾也恼了:“别问了!喜不喜欢我也只能娶了!”
皇帝问:“此话何解?”
成瑾被他逼急了,心一横,索性说了:“我确实跟他说过停战议和就在一起,我还那个了他,我……我喜不喜欢,也只能负责了,你别问了!”
皇帝愣了半天,问:“什么叫‘你那个了他’,你说清楚。”
成瑾要羞愤死了,脱口道:“你这么大个男人,有皇后有妃子,难道不知道‘那个’是‘哪个’?”
“……”
皇帝沉默了很久,转身回桌前,端起茶喝了两口,又沉默了很久,终于回过头来看他,很费解地上下打量了成瑾一番。
成瑾被他的眼神瞅恼了,可不好发作,就侧了侧身子。
皇帝看他这副扭捏的样子,越发困惑,几番欲言又止,最终,问:“为什么……是你那个他?”
其实,皇帝更想问成瑾和方孝承是谁那个谁……
哪怕是相互那个,他也很难接受。
成瑾恼羞道:“你管这么宽呢?总之又没人那个你!”
皇帝勃然大怒:“成安乐!”
成瑾自知失言,急忙紧抿住嘴,悻悻然地缩成一团。
皇帝深深呼吸:“罢了,说正事。你既肯,就好说了。耶律星连催得急,大肆操办是不能了,但低调些也好,你日后好做人,皇室颜面也不丢那么多。”停了下,给个甜枣,“刚刚朕说了些气话,也是心疼你。太后更疼你,为这事儿竟骂朕,朕也委屈。”
成瑾愧疚道:“抱歉。我一会儿去向太后解释,是我不好,我惹出的祸。”
皇帝道:“太后为你这事,头风发作,御医请她静养,朕都不让去,你也别去烦她了。”
成瑾讪讪地点头。
皇帝看着他这被卖了还帮数钱的蠢样儿,在心中哼了哼,面上却更加亲切:“你这次倒也算是立了功业。”
成瑾迷茫地看他。
皇帝道:“狼国人野蛮狡诈,什么停战议和,就算白纸黑字写了,随时都能撕毁,来年的那点牛羊会不会送是另说,就算送了,我大荣稀罕这点东西?但幽州以北三百里的疆土被北蛮侵占百年,能在朕的手里收回来……”
他一想起此事,便踌躇满志,夜里睡下了都忍不住起身,让顾太监将江山舆图再摊开给他多看十几遍。
他看的不是舆图,而是他青史留名、后代称颂的盛世明君之荣光!
此刻说起这话,皇帝忍不住又将舆图摊开,荡漾许久,好容易回过神来,瞥一眼歪着脑袋瞅自己的傻子,和善道:“自然,朕会记你的一份功劳。”却又忽然叹了声气,“不过,狼国终究是心腹大患,一日不除,大荣一日不得安稳。如今耶律星连瞧上了你,能为你议和,可他性情乖僻,说不定哪天翻脸。”
成瑾想反驳,但一想无从反驳,只好闷头听着。
皇帝等了一阵,见他不接话,皱了皱眉,只好自己往下接:“朕有一件关乎社稷苍生的大事要交给你,只是不知你有没有这份志气勇敢,嗯?”
成瑾想也不想地回答:“没有。”
“……成安乐!”
成瑾委屈道:“我有几斤几两,我失忆了尚有自觉,你不比我更清楚?”
皇帝恨铁不成钢:“你都没听朕是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不了?!”
“你都说是关乎社稷苍生的大事了,指定不是我干得来的……”成瑾嘀咕着,见皇帝要动怒,急忙改口,“你说你说。”
皇帝懒得和他绕圈子,径直道:“你再无知,也该知道‘美人计’。耶律星连是狼王最得用的大将,难得你能迷住他,就好好把握,使出浑身解数把他牢牢哄在你的温柔乡里出不去。想来这是你的看家本事,朕没为难你。”
成瑾感受到他话里话外的傲慢轻蔑,心里难受,脸上也挂不住,许久没吱声。
耶律星连等在皇宫外,见成瑾出来,殷勤地迎上去:“阿瑾。”
成瑾没理他,低着头绕过去,钻进马车。
耶律星连不动声色地跟进了马车,让车夫回去皇帝赐给他和成瑾的府邸——如今暂且挂着“成府”的匾额。
一路上没说话,回了后院,耶律星连才皱着眉头拉住成瑾:“又怎么了?”
成瑾不看他:“没怎么,我累了,休息会儿。”
耶律星连问:“皇帝跟你说什么了?”
他一提,成瑾就又想起皇帝轻视鄙夷自个儿的态度,想起别人也都那样看待自个儿,难堪至极,闹起性子甩开耶律星连:“没什么,不要你管。”
耶律星连立刻又抓住他,使了劲,抓得他手腕疼。
“你变心了就直说,少在这跟我甩脸!”
“我没……”
“我原没想要你,是你三番五次地招惹我引诱我,我没逼过你。如今你想过河拆桥?”耶律星连怒道,“我就该让你死在王城,只有死人才不会骗我抛弃我,我早该知道!”
顾念起过去种种,成瑾顿时气弱,讪讪道:“我什么都没说,你少编排我。哎呀,我不是不愿和你成亲。你听我的和谈,我很高兴。只是不必将咱俩的事儿弄上台面。到底是断袖,说出去没脸的事儿,好多人笑话呢,原该低调。”
耶律星连一字一顿地拆穿他:“你不是嫌断袖没脸,而是嫌容貌丑陋、恶名远扬的我让你没脸。若是方孝承,你恐怕会得意到敲锣打鼓。”
他忍了一路。这一路上,每每他在人前亲近,成瑾就会流露出不堪其扰的尴尬神情,忙着偷看周围人的反应。
成瑾被说破心事,不敢正眼看他,只心虚地高声道:“你少胡说!”
耶律星连沉默地看他一阵,转身去了书房。
成瑾心想各自冷静下也好,便也转身,回了卧房,坐在凳子上惆怅。
春桃跟着成瑾进屋,给他泡来热茶,正要问他皇帝说了什么,突然见他打翻了茶,捂着心口大口喘气,待缓过来又两眼发直地叫:“阿连!阿连!”
“怎么了?”春桃忙问。
成瑾着了魔似的,一把推开她,跌跌撞撞地朝外跑。
成瑾跑到书房,推开门,与坐在椅子上的耶律星连四目相对。
春桃追过来,看清屋内场景,愣了下。
只见耶律星连敞着上衣,面无表情地拿着匕首在心口一刀刀地狠划,鲜血流了一地。
春桃回过神来,先拉成瑾,可不知成瑾哪来的力气,竟挣脱了她,冲过去抢走匕首,抱住耶律星连道:“你不要死!来人啊,快叫大夫!”
耶律星连脸色苍白,冷冷道:“你不喜欢我,我就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