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知道他笑什么,只看着他要去抱成瑾,可见到成瑾趿拉在脚上的一只浅口软鞋掉了,便单膝跪在地上,捡起鞋帮忙穿回去,然后起身,抱着人吹灭灯,离开了,连一丝光亮都吝于留下。
皇帝感觉自己又一次被黑暗吞噬了。
……
方孝承率军从北境向京城奔来,一路甚至不能说是势如破竹,而是压根没人拦他。
他打的是“清君侧”旗号,虽然京城宫里的“皇帝”发诏叱骂他,说他是要谋逆,可面对京臣的种种质疑,“皇帝”并不现身证明——只需要很简单地证明一下,“皇帝”都不肯,反而勃然大怒,说这是对君父的质疑与侮辱。
倒也没错,要求君主自证身份,甚至要太医、重臣在他脸上摸来摸去地检查,这着实是对人君的质疑与侮辱。但,这不是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嘛。
北安侯方孝承是天下闻名的正直英雄,他敢说那话,敢起兵,而“皇帝”却托词拒绝查验,几方镇疆大将又都是朝着方孝承的态度,这……这很难不让人心偏向,怀疑那什么……
半个月不到,方孝承就兵临城下了。
京城的护城军内部早就激烈地讨论过许多轮,他们虽是前段时日皇帝亲自调遣来的,按理说是只听皇帝的,可他们如今也怀疑宫里那个“皇帝”的真假。
这时候,突然传来圣谕,让他们把方家人吊到城墙上,用以威胁方孝承。
“……”
这委实不像真皇帝干得出来的事儿。前段时日,皇帝还肯露面于人前时,可没动方家。方家早就与方孝承划清了界限。
可如今拿不定主意,他们只能犹犹豫豫地暂且从命,从同样犹犹豫豫的禁卫军手中交接过来,犹犹豫豫地对方家人道:“我们也是奉命行事,若有得罪之处,实属迫不得已。”
方家这群文人没慌,一个比一个背脊挺直,甚至眼中还泛出莫名亢奋的光。方孝承的亲爹上前一步,昂首傲然道:“闲话不必多说,让我和方铮说话。”
戴着盔、披着甲、背着红缨□□的高大男人独自策马来到城门前,仰头看着城墙楼上。耀眼的烈日照在他的银白盔甲上,一片片反光。
方父眯起眼睛辨认,其实看不太清,但心想着这肯定就是那逆子了,便大声道:“孽子,我且问你,你当真只为清君侧而来?!”
那逆子朗声回答:“是!多日以来,诸臣求见皇上而不得,皆乃陛下已遭耶律星连挟持,我率镇北军来京非为谋逆,而是救驾!”
方父定定地看他一阵,转头对护城军统领道:“我没话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真不至于。”统领叹气。
他实实在在地不想把这群人吊到城墙上去,京城里的百姓已经在骂他了。这绝非他的妄想,现如今站在城门楼上往城里看,都能看到百姓们在四处瞧着这边儿指指点点呢……
场面很滑稽。
也不知最起初是哪些人开的头,到处宣扬北安侯的好处,搞得百姓们一点儿也不怕镇北军打来,都在说北安侯向来治军严明,且如今是来救君靖难的,是正义好事儿。
再者,不说方孝承个人,而是说方家的这群读书人,个个儿都是清流诤臣,不光是读书人,就是在寻常百姓里也一向很有名望。刚刚禁卫军从方家把人带过来,一路上走得极艰难,就差被扔臭鸡蛋烂菜叶了。现如今城门楼下还聚集着密密麻麻的、义愤填膺的读书人呢,说不放了方家人不走。
此刻护城军和禁卫军的感觉就是好像他们才是逆臣贼子。
这都是他大爷的什么事儿啊!
……
皇帝醒来,人已不在密室,而在寝殿的床上。
他怔了怔,爬坐起来,张望这熟悉的房间,轻声叫了叫耶律星连,迟迟没人应。他试探着下地,在屋内四处寻找,没有看到耶律星连,也没看到成瑾。
皇帝心头猛跳,忙要去外面叫人护驾,却又反应过来,停下脚步,低头看了看狼狈的一身,忙去换了身衣裳,把散乱的头发简单理了下,擦了擦脸,勉强能见人了,然后叫太监送水进来帮自个儿清洁整顿,越发像个样子了,便找了个借口让侍卫拖走这太监去杖毙。
然后,皇帝叫来如今的禁卫统帅王将军与御前侍卫统领胡统领,询问外面是何情况。
对方一一作答。
难怪。看来耶律星连是带着成瑾跑了。
皇帝想着,冰冷的恨意涌上心头。他知道耶律星连的目的,这个混蛋想做渔翁,看他与方孝承两败俱伤,自个儿便能与成瑾长相厮守。
做梦!
他一个也不会放过!
皇帝深深呼吸,回过神来,对上偷偷打量自个儿的王将军和胡统领的目光。
两人急忙低头。
“怎么了?”皇帝皱眉问。
两人欲言又止:“没、没……卑职失礼,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有话就说,朕恕你们无罪。”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王将军壮起胆子将近来关于皇帝真假的流言说了一遍。就在此刻,朝中几位重臣又等在勤政殿前嚷着要面圣。
皇帝瞬间明白了其中关窍,他自然不能让人知道他前段时日被耶律星连关在密室,便淡淡道:“被信赖之人背叛,朕确是心绪不佳,因而一直避人,谁知竟生出这等滑稽猜想。罢了,朕这就去见见他们。”
*
作者有话要说:
耶律星连:跑咯~
第83章
皇帝先见过王将军和胡统领, 让二人放心,想必很快消息就会传到勤政殿前去,给那些人吃下定心丸。他便不急于会见群臣, 只让王将军去城门楼宣告此事, 证明方孝承所说皆是一派胡言, 自己则先仔细沐浴更衣, 完完全全地重整大荣天子的威仪。
然而如今的皇帝被耶律星连害得杯弓蛇影, 生怕他窜出来谋害自己, 去哪儿都要一群人守着,沐浴亦然。如此他才心安。
正洗着, 突然有小太监禀报, 说胡统领有要事急于求见。
如今情势着实有急处,皇帝便让人仔细查验过, 就放其进来了。他被困于密室多日,身上肮脏, 本想多泡会儿, 但也总不好泡着和胡统领说事儿,只好不悦地从热水里起身, 张开手让小太监们服侍自己擦身穿衣。
胡统领停在纱帐后, 垂首沉声:“臣有关于耶律星连的急奏。”
皇帝心头猛地漏跳了一拍,急忙沉住气,默然咽下一口惊吓的唾沫,道:“说。”又道,“等等。”瞥了眼身边的太监, 示意他们与外头的侍卫都先下去。总之胡统领在这儿。
等人出去, 皇帝从帐后缓缓走出, 没看胡统领, 径自去一旁的椅子软垫上坐着,端起茶水喝了一口,稳了稳神,然后才道:“说。”
胡统领的身体跟随着他转向,依旧低着头,道:“臣斗胆一问,前些时日,耶律星连是否果真藏身宫中?”
“放肆!”皇帝勃然大怒,将茶盏重重一放,质问,“你也信了方铮那贼子之言?!”
“胡统领”缓缓抬起头来,腰也挺直了,直视着他:“我也不愿相信。”
皇帝愣了愣,渐渐看清那双眼睛,猛地起身就要朝外大叫呼救,却被假扮成胡统领的方孝承飞快上前,将他按回了座位,点了他的穴,令他不得动弹。可他的口还能言,便尖声呼叫救驾。
然而,偌大的御池阁里响着他呼救的回声,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可他明明看见了不远处的窗子上映着许许多多的人影。可那些人好像听不见里面的声音,或者,是装作听不见。
皇帝惊惶道:“人呢?!人呢?!都背叛了朕?!孝、孝承你怎么进来的?是你吗?”
方孝承抬手撕下脸上的假胡须,沉静地看着他,说:“你不该换掉庞将军与吕统领,他二人才干忠心远超王柱与胡徇之流。可惜你刚愎自用,多疑寡恩,弃忠良而近佞臣,才致使皇宫守卫处处漏洞,让耶律星连与我皆有趁虚而入的机会,又让忠臣尽失其望而背离。当年太傅教你的种种,你都忘了。”
皇帝暗暗咬牙,强作镇定道:“是……是耶律星连挟持了朕。孝承,那些事都是耶律星连逼朕做的,朕从未与你生分,你不要中了他的离间之计。”
方孝承只问:“耶律星连如今在哪?阿瑾和他在一起?”
皇帝点点头:“应该是……你不必担心,耶律星连对阿瑾很好,他是真心爱慕呵护阿瑾,不肯让他受一丝伤害。如今,大约是怕身份泄露,他终于肯放了朕,带着阿瑾远走高飞了,恐怕早就不在宫里……不,恐怕早就不在京城了。你若要追,赶紧去。”
方孝承却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而是继续看着他。这眼神沉沉,冷酷刚硬,令皇帝深感不适。
半晌,方孝承长叹一声:“若非到这一步,我绝不会有拥立阿瑾登位的心思,亦不会拥兵自重。可你步步紧逼,非要阿瑾与我的命。”
皇帝急忙道:“朕没想过要你的命!”
他话音未落,方孝承已接道:“你要他的命,就是要我的命。”
皇帝眼中一酸,半晌,冷笑道:“事到如今,又何必说这些冠冕堂皇之语?朕看出来了,你已经有了弑君的杀心,是吗?”
方孝承道:“我若不杀你,阿瑾一生不得安稳。”
“若朕以天子之威起誓呢?”终究是不愿如此离世,皇帝垂死挣扎道,“朕以大荣成氏皇室列祖列宗的名誉起誓,从此放你与阿瑾自在。若你们愿意,你永远是北安侯,拥镇北军,朕永不收回你的兵权,阿瑾想做郡王就做郡王,想袭爵瑞王亦可。若你们不愿意,也可无事一身轻,朕赐你们黄金万两,许你们诸多特权,从此你们游历山川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朕若有违此誓,必遭挫骨扬灰,死无葬身之地!”
方孝承一时没有说话。皇帝与他对视,心中砰砰直跳。
其实,这番话说服方孝承的可能性很大。以方孝承向来的性情,说不定真就答应了……
许久,方孝承开口,很平静地说:“抱歉,我承付不起万分之一你毁诺的后果。”
他终于明白了,在这个世上,只有他会全心全意地爱护成瑾,其他人都不会。所以,他必须要将更多的、更多的、全部的心意爱护都放在成瑾的身上,他再也不会相信任何除了自己以外的人能够呵护好成瑾了。
皇帝脸色越发煞白,声音颤抖:“孝承,你真要做一个不忠不孝的孽臣贼子,将来在后代史书上留千秋骂名吗?!就算、就算你能篡改史书,难道你的良心过得去吗?!”
方孝承又沉默一阵,然后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
勤政殿前的重臣们焦急地等着皇帝到来,好让他们问问清楚之前的缘由和如今的局势、今后的计划,却不料,他们只等来了从御池阁方向传来的“走水”的呼喊,与那片屋顶上方浓浓的烟雾。
——御池阁,走水???!!!
御池阁不都是水吗?!全皇宫——不,全京城,最不可能走水的就是御池阁吧?!
但事实就是御池阁走了这水。
大荣第十三代皇帝成璋的尸体被发现于这场火后的废墟之中。
说不清是谁哀嚎的第一声,接着,宫娥太监与侍卫们都一层层跪了下去,泣声此起彼伏。匆匆赶来的重臣面面相觑,也跪了下来,却哭不出来,他们没空哀伤哀悼,只想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方孝承正重兵压城,皇帝离奇驾崩,太子年幼,连路都不会走,外戚秦家不是善茬……大荣这是要乱啊。
……
方孝承没在皇宫久留,急忙回去城外镇北军中。
此时方家一众男丁正被搁在城墙楼上做威胁,扮成方孝承的方朴装模作样地在城门前遛了会儿马,又装模作样地假装被威胁到了,悻悻然地退了回去,令镇北军就地扎营,暂不攻城。
直到方孝承回营,带来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很快,探子也来回禀此事了。想必其他多方的探子亦都已经往回传消息了。
——当初成璋一意孤行撤掉多年来将皇宫镇守得固若金汤的庞将军与吕由,换上无能之辈,使那里如今确实已经成了个破洞的筛子,什么都能飞快地往外漏。
方朴道:“其他家不论,秦家必定有所动作,急于入宫拥立太子。”
太子是秦将军的外孙,太子年幼,皇后没野心,若太子登位,就相当于未来是秦将军摄政了。
方孝承早料到这些,道:“我已斩杀王柱与胡徇,如今吕由和庞将军以镇乱护驾为由,重掌了局面。秦家一时三刻入不了京,等其入京,太子已经被带走了。只要从此坚称太子死于此次宫乱,秦家就无计可施。”停了下,问,“陈琰呢?”
方朴道:“她说害怕,和南疆蛊王躲到安全地方,等完事了再出来。”
“嗯。”方孝承随口应了声,忽感不对,问,“她们躲到了哪里?”
方朴说:“不知道。”
方孝承皱眉:“蛊王不在,我们怎能轻易找到耶律星连和阿瑾?她们自己去找了?!”
方朴依旧说:“不知道。”
方孝承猛地揪住他的衣领,定定看着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