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后看不清面容的皇帝晃动杯中的酒水一口饮尽。
第十六章
温姝出殿后方得喘息,要跃出胸腔的心脏终于平复。
天威太盛,他如何不惧,只不过硬着头皮强装镇定,拼着一死也要为兰姨复仇,才扛着走过这一遭。
如今大事既定,吊着的最后一口气松懈下来,全身的伤口便都开始叫嚣着疼痛,这疼痛抽丝剥茧,绵绵密密,此起彼伏,纵然心性坚韧如温姝,仍然有些承受不住,走路渐渐蹒跚。
快至宫门口时候,身后传来人声。
“温公子止步。”
温姝回头一瞧,正是林奉儒。
年轻的登闻鼓院官员身着大红官袍,袍摆有五爪莽纹,手捧朝笏,在一片莹莹日光下长身玉立。
温姝勉力拱手道,“草民见过林大人。”
林奉儒制止了他的行礼。
“你昨日的伤口还未痊愈,不必如此。”
温姝脸色霜白,牙齿咬住殷红的唇瓣,“谢过大人,不知大人有何事?”
林奉儒道“你身上有伤,我让林府的轿子送你回去。人既然从我登闻鼓院入宫,也将由我登闻鼓院平安送回去。”
温姝方才在殿中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走路两腿酸软,全身上下犹如被车轮碾碎,伤口处更是一抽一抽的疼,他自己恍然不知,林奉儒在他身后瞧的清楚,温姝的衣背上已经有红色的血浸透而出,是以喊住了他。
温姝虽不是被娇贵养大,却也从未受过如此大的磨难,遂未多作推辞,“草民谢过林大人。”
林奉儒见他气息沉稳,眉宇疏朗开阔,虽生一副女子都比不得的好颜色,却并无寻常男宠矫揉造作之姿,更像是饱读诗书的世家公子,进退有度,谦恭有礼。
又念及他一十六岁的少年能熬过如此酷刑,设下这一场局,必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眼中已有欣赏之意。而压在那欣赏之意后的还有什么,旁人便无从得知。
温姝上了林府的软轿,林奉儒在轿前嘱托轿夫务必将人平安送回长公主府中,自己并未上轿,直到那软轿渐行渐远,背着手的年轻官员脑海中划过了一截少年低垂下头时候裸露在衣领下的白皙脖颈,心神一荡。
鼻尖似乎嗅到少年发间清淡的茶香,喃喃念出一句古词,“倾国倾城,铅华不御。”
素日瞧不起迂腐文人的酸诗,如今才知道确实有人即便是用最华丽的辞藻堆砌,也难形容之万一。
而距离宫门不远的地方,太子的鸾驾停了不知有多长时间。
祁睿神色阴霾地看着温姝上了林府的软轿,身侧的顾绪道,“这林家的小子向来自诩清高,倒是对温姝另眼相待的紧。”
易钊低声笑道,“看这神色,可不只是另眼相待。”
祁睿猛地盯着易钊与顾绪道,“滚。”
易钊与顾绪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出一身冷汗,躬身从马车上下去。
太子是君,他们是臣。
太子心情愉悦的时候与他们称兄道弟,问罪的时候则谈君臣失仪。这一点身在世家大族的易钊与顾绪二人尤为清楚,如今果真大意了。
顾绪盯着易钊道,“太子爷真瞧上温姝了?”
易钊舔了舔唇,“这样的男人,别说太子,我都想尝一尝味道。”
顾绪笑了声,“不知道陛下今日留着温姝在殿内说了什么?”
易钊摇头“陛下的事,咱们还是别妄自揣度,小心隔墙有耳。”
东宫的人都知道太子爷今日从宫中回来动了真怒。
不知宫中遇到什么事招惹的心中不快,连身边的爱婢都因为不具名的原因被拖去杖责,一时间东宫上下人心惶惶,众宫侍夜不安寝。
温姝被林府的软轿送回公主府中。
人下了轿子,眼前一黑,若非为首的轿夫手快拉了一把,险些栽倒在青色的石阶上。
正撞见外出采买的翠微回来,翠微伸手接过他,代温姝谢过轿夫,说了一些场面话,将温姝小心翼翼扶回了絮云斋。
温姝倒在榻上,疼的浑身发抖,翠微只看到他肩背上已经一片血红,急的直落泪,温姝反而苍白着脸笑着擦拭干净翠微的眼泪,“别哭,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翠微甩开他的手,泪眼婆娑道,“不是说登闻鼓院的人会给公子治伤上药吗,怎么还是这样!”
温姝安慰道,“不怪登闻鼓院,昨日确实上了药,但伤的实在太重,不是一两天能治的好。我是男人,受点小伤不碍事。”
翠微掀开了温姝的衣裳,捂住了脸,眼泪从指缝间落下来。
温姝叫这是小伤?
此时外头传来宫侍的声音,“长公主殿下到一一”
长公主这个时候来絮云斋做什么?
温姝低咳两声,示意翠微扶他起来接驾。
第十七章
隆裕身边跟着锦珠。
威邈轩的宫驾第一次途径絮云斋停下,而不是像往常一般往阆苑阁去。
隆裕是个美艳的女人,十指涂着精致的丹蔻,绣着牡丹的裙摆带着袅娜的香气,这香气如春花初绽,盈入鼻腔中,勾的人心神荡迭。
被冷落数月的絮云斋迎来了尊贵的主人,宫侍瑟瑟发抖地跪下迎接,生怕被殿下责怪伺候不周。
隆裕蹙眉打量,只肖一看便知这絮云斋的宫侍皆是捧高踩低的主,这些日子只怕温姝没少受这些人的苦头。
“这人还没说不要,怎么地方就成了冷宫?”
宫侍瑟瑟发抖,“殿下饶命!”
隆裕看着自己手上鲜红的丹蔻,轻轻笑了声。
“絮云斋管事的拖出去杖毙,拖远些,别让本宫听见声音。”
锦珠对隆裕身后的亲卫使了个眼色,亲卫从人群中押解出一名女子,在撕心裂肺的哭求声中将人带远,诸多宫侍们面如土色。
温姝在内室强撑着跪下来,却听到外头的响动声,问身边的翠微道,“外头怎么了?”
翠微低声道,“长公主殿下,心里有您呢。”
温姝微微一滞,苦笑道,“你莫寻我开心。”
他二人言谈间隆裕已从外殿行入内室。
温姝眼见一角艳丽的飞花裙摆,行礼道,“见过长公主殿下。”
隆裕一双美目落在玉砖上伏地的少年身上。
但见他衣裳并不齐整,宽松的玄衣下掩盖着许多道被砧钉割破的血口子,每一道皆深可见骨,稍一靠近便能嗅到浓重的腥气。
脸色青白的如同死人,只有披散下来的发还是漆黑的,仿佛全身的精气皆被乌云般的发吸干净。
隆裕没有让温姝起来。
她抬起温姝的下巴道,“你是否向陛下提过赏赐?”
温姝咬牙道,“是。”
隆裕挑眉,“什么赏赐?”
温姝道,“温姝想参加明年的科考,陛下应承了。”
隆裕倒是没有想到皇帝会应下来。
“温姝,你去登闻鼓院之前,本宫说过什么?”
温姝伏地道,“殿下说,只是让我暂时做回温殊。”
隆裕慢悠悠道,“而你却想着飞出这长公主府中。”
温姝闭目,“殿下仁爱,从未薄待过温姝,只是温姝到底是个男人,不愿意将这一生困在公主府中。”
隆裕忽而叹息,“你有没有想过,离开长公主府,是否会将出龙潭又入虎穴?”
温姝一个头磕下去,“无论如何,温姝永远不忘长公主大恩。”
隆裕笑了声,“既然陛下发了话,你便去考吧。这一年本宫不会来打扰你,若能高中,长公主府必不是你的阻碍。”
温姝猛地抬眼看向隆裕,只见长公主一张玉白面颊在月下生辉,眼尾扬起,美目流光。
“若不能高中,你便死了心,这辈子锁在隆裕的府中。”
隆裕的手松开了温姝的面颊。
温姝没有注意到长公主这一次用的自称。
她的声音慵懒而妩媚,像是女人对着自己的情郎。
温姝与长公主之间却全然不是这样的情形。
温姝感激道,“谢殿下厚待。”
“这一身的伤口本宫看着碍眼,一会有太医院的人过来。”
温姝道,“若有一日高中,温姝必报长公主殿下的恩情。”
隆裕看了温姝一眼,笑道,“你倒是对自己有信心。”
温姝苦笑,“毕竟曾经寒窗苦读,为的就是这一日。”
这破釜沉舟的一日。
“起来吧。跪了一地,本宫头疼。”
翠微扶着温姝起来,隆裕靠近温姝,涂着丹蔻的手指在温姝的唇瓣上刮蹭,身上的香气便扑入温姝的鼻尖。
温姝听到大晋最尊贵的女人在他的耳畔道,“没了颜色,就不好看了。”
温姝猛地后退一步,脸颊涨红,颇有些手足无措,“殿下……”
隆裕笑一声。
这具年轻又新鲜的皮囊里头藏着的东西,可比外头能看到的有趣多了。
“锦珠,本宫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