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姝躬身行礼,“登闻鼓院佐官温姝参见陛下。”
皇帝示意平身,“有何奏述?”
温姝便将登闻鼓院近期事宜一一尽奏,听皇帝叹息,“扬州这一批官员处置的不冤。”
温姝心道,的确不冤,这一批官员倒下,扬州的百姓才敢入京告御状,不见天日的罪证才会纷至沓来。
皇帝看着跪在毯上的温姝。
他的面容像毯上的扶桑一样白,腰身像林间的修竹一样挺。墨绿色的官袍穿在身上并不显市侩之气,反而如清风似明月,连官袍上的金蟒都穿的比其他官员漂亮几分。十六岁的年纪,单纯执拗不经世事,旁人一眼便能看个通透。
皇帝心生逗弄之意。
“既已呈上奏折,为何还不下去?”
于是看到那张霜白玉面泅出女人胭脂一样的红色。
温姝惶急道,“臣还有一事想借机谢过陛下!”
皇帝挑眉,“何事?”
温姝握紧了汗湿的手,“多谢陛下提携,没有陛下与林家就没有现在的温姝。”
皇帝摆手,“温姝,往后别让朕对你失望。”
温姝一个头磕在地上,“臣绝不负圣恩。”
温姝退下后,晋国的天子目光落在温姝方才跪过的毯上,毯上洁白的扶桑花正在悄无声息地盛开。
昌巳手中捧着香炉止步御前,龙涎香的味道弥漫在书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昌巳,朕十六岁的时候在做什么?”
昌巳小心翼翼答,“陛下十六岁的时候已经开始筹谋天下了。”
先帝多子,夺嫡之路艰险重重,退一步便身首异处。昌巳比任何人都清楚,当今陛下是旷世的明主却不是仁厚之君。当年五爷祁凛州的名讳到今日已无人敢称。
温姝从正殿中出来,遇到来面圣的太子爷。
温姝心知,眼见到了八月,想必祁睿是为秋狩而来。
中原历年秋狩皆交付东宫。
而温姝没有想到太子爷再次见他,只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附在耳边说了一句让他遍体生寒的话。
“听闻扬州桑家的女儿貌美,孤有意聘她为良妾。”
温姝有了官身,祁睿自然不能如面首一般对待。顾绪忧虑温姝入了仕途不好控制反生事端,所以妄图断了温姝的仕途,于祁睿而言他早做好了打算。这世上是人皆有软肋,温姝的软肋不在温家,在桑家。
他捏住温姝的七寸,又怎会怕他掀出风浪?
温姝攥住祁睿的衣袖,用破碎的嗓音开口道,“太子爷,您高抬贵手。”
“温姝,传话的人此刻想必已到扬州,你不乐意一一”太子暧昧的气息喷薄在温姝的耳畔,手几乎揽住了温姝被腰带细细勒住的一截腰,“拿自己换。”
温姝猛地推开了祁睿。
祁睿朗声笑了起来,一双眼眸黑如点漆。
温姝握紧手中的玉笏,玉笏平整的边沿扎进肉中。
祁睿不知何时离开,温姝耳边却仿佛还有木屐踩踏地面的声音。
正殿外穿着墨绿色官袍的少年麻木不仁地摊开掌心,目光落在掌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鼻尖嗅到铁锈一样的腥气。
第三十八章
东宫失德,普天之下能压住太子爷的只有陛下。温姝神思不属,全身像被抽干骨髓,一路回到自己的官舍后祁睿带给他的压力方才稍散些许。漱玉馆的噩梦夜夜纠缠,原来他从未走出来。
马上就要到八月初的秋狩。
秋狩若能拔得头筹,便有机会要陛下一个恩典。到时便能求得陛下的一旨赐婚。
温姝在案前打开了昨日从扬州来的书信。
他忙至现在才有机会打开。
此书由桑英亲笔所书,“东宫欲聘桑柔为妾,信使尚在,该如何回复?”
温姝回复一字,“拖。”
拖到秋狩,陛下赐婚的恩旨下来,即便是祁睿也没有办法对桑柔下手。
正如温姝所揣度,祁睿当日入宫确实为秋狩而来。秋狩的位置定在凤栖山。
凤栖山位于直隶清河,山顶有香火鼎盛的慈恩寺与太宗皇帝始建的行宫,周围有茂林深瀑。常有野兽出没,可礼佛,亦适渔猎。
秋狩乃朝野大事,礼部户部纷纷下场操办,很快便到了八月初五这一日,天子的銮驾在前,镇北将军陈昭随护,德亲王与国舅爷的车马在后,诸皇亲贵戚于两旁跟行,之后是各部尚书与众位大臣即家眷以及浩浩荡荡数万宫中禁卫。
长公主不喜打打杀杀的场合,太子与林大儒留京监国,德亲王世子祁康据说因忤逆德亲王而被关在了府中,温姝难得松了一口气。
然而东宫未至,位列禁卫的易钊顾绪,曾经将他反锁漱玉斋的陈司礼与易欢却尽在其列。
温姝心知此行必不太平,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简单收拾行囊身着常服跟在登闻鼓院众人中,耳听两侧车马辘轳,人声嘈杂,一时颇为新鲜。在温姝就要转头看过来的时候,林奉儒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一路徐行,天明方至凤栖山,登闻鼓院众人被安置于凤栖山行宫南苑。
山中明月朗照,行宫灯火荼靡。
南苑室内长久无人居住透出难闻的气息。温姝遂往外行至一侧幽泉透气,此幽泉名曰涧奚,传言是太宗皇帝御赐。浅水潺潺十里,若是夏日深夜可见鱼石。
此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来人正是顾绪。
顾绪坑害温姝犹不自觉,见温姝一人往涧奚泉边行去竟也跟了上来,温姝尚且不知道易欢与陈司礼将他囚困于漱玉馆中乃顾绪挑唆,顾绪生的一副君子相貌,惯常会在外人面前装模作样,平日跟在祁睿身后不言不语,比不上易欢舌灿莲花,比不上易钊阴狠毒辣,也比不上陈司礼胡作非为,比不上祁康身份贵重,然而古话说的好,咬人的狗不叫。
顾绪是自作聪明咬人的狗,顾翊便是还没有暴露出真面目的蛇。
如今顾绪在幽泉边堵住温姝道,“真没想到你还能再爬起来。”
温姝是聪明人。
他从顾绪口中已知自己被囚漱玉馆中有顾绪一分子,而顾绪此举的原因亦不难猜度。
又听顾绪道,“我那谪仙般的兄弟你是否还将他当做好人?若非那风扬公子,你以为我为何会生了动你的心思?”
温姝倒吸一口冷气,仿佛在一瞬间被毒蛇缠缚住手脚。
他想到了因为自己而死掉的黑猫,顾翊如此算计自己,全然是为了当初那只黑猫不成?
“你害我至此,我有的是法子对付你。”
温姝冷笑,“你有今日难道不是因为自己多行不义?若非你中了顾翊的挑拨对我心生歹心,顾尚书会将你这嫡子弃置不顾而倚重于他顾翊?你分明是构害不成恼羞成怒迁恨于我,难怪这辈子都赢不了顾翊。”
顾翊的身世顾绪已说至此处温姝便不难猜测来龙去脉。
若是嫡子如何舍得送去长公主府?顾翊心中不平妄图借机一举两得,温姝想不到那顾翊经历与他如此相似竟然也能下此毒手,人心果真莫测。
顾绪盯着温姝鲜花一样的面容道,“温佐官,明日赛场有的是你苦头吃。”
温姝被那退后一步道,“顾侍卫慢走不送。”
顾绪走后温姝全无旁的心思,远远看到易欢陈司礼往此处行来,心道今日运气欠佳。
那陈司礼将温姝看的清楚,几步过来上下打量道,“真没想到都这样了你还能咸鱼翻身。”
陈司礼出身武将世家,性格不如易欢弯弯绕绕,张嘴便戳人心肺,温姝转身想走,陈司礼却不饶他伸手扯住手腕,易欢披着一张漂亮的人皮笑意吟吟地看着闹剧。
陈司礼手指攥住温姝的脖颈,鼻尖嗅到温姝身上的茶香,“一个大男人长的像个女人,身上还带着香气,这不就等着旁人当女人一样吗?”
温姝面上泛起屈辱之色。
易欢走近温姝,伸手将他一推,一时不察往后一仰,失去重心摔进泉中,飞溅出冰冷的水花。
第三十九章
青衫薄透,漆黑的发湿柳般贴合额际肩侧,涧奚泉清澈见石,约莫过膝,远不到溺毙人的地步,却因处于山中而冰寒刺骨,此刻正月黑夜冷,有料峭山风拂动枯枝,温姝仿佛坠入寒潭之中。
推温姝下水的陈司礼神情颇为复杂,易欢弯着杏眼道,“啧啧,着了凉明日可怎么上赛场?”
水中的温姝握紧了拳,神情淡漠道,“明日与诸位见分晓。”
易欢嗤笑一声,再不理会温姝离开,陈司礼跟在易欢后头,一时间没忍住回头看了眼温姝,见那少年在水中悄无声息地蜷缩起来,漆黑的长发飘荡在泉水中如同与鱼石暧昧纠缠的水草,漂亮的眼睛像两瓣被秋水浸润的桃花。
易欢摇头对陈司礼道,“一撞见这温姝就不想让他好过,可真是邪门了。”
陈司礼跟在易欢身后前行,脑海中却在回忆方才的惊鸿一瞥。
温姝从冰冷的泉水中爬上了岸,像一只水鬼。
明日的赛场有这群败家子,温姝心知自己不会好过,可他别无他法。
林奉儒并未想到温姝出去一趟回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情形,在自己舍中隔着轩窗隐约瞧见,想出去询问情况,竟莫名生出种擅闯女子香闺的错乱感,正是这样的错乱感让他止住步伐,直到温姝房间的灯骤灭,才怅然若失地阖上轩窗。
温姝夜间发烧,额头上滚烫一片,直到第二日方才稍有缓解,强撑着一张雪白面颊参加秋狩,林奉儒心生关切询问,温姝摇头称自己昨日不小心落水受凉。林奉儒见他不欲多言,遂不再多问。
皇室秋狩拔得头筹者,且看谁手中的猎物居多,猎物并不限制获得的方式。
天朗气清,风停云淡,行宫外的茂林人声嘈杂,朝中的权贵们搭起了一唱一和的戏台子,天子高距野外华宴之上,君臣推杯换盏,歌女和弦,妓子舞乐,俨然一副盛世升平之景。
参加秋狩者或武将或文官,皆是二十五岁以下的年轻人,足有一百余名。一百多位年轻人身着骑射服,脚蹬金马鞍,只等林奉儒手中令枪一响便如离弦的箭般奔入林中。十二个时辰之后方能出来。
林奉儒深得陛下器重,是为发令官。
易钊勒住了马,回头看了温姝一眼,金灿灿的阳光下少年身姿如玉,面容温暖。
易欢凑到易钊耳边道,“兄长看哪里呢?”
易钊挑眉,“你觉得呢?”
易欢勾唇意味深长地笑了。
陈司礼与顾绪在他二人身后顺着易钊的目光看去,陈司礼心尖一颤,顾绪却面露狠戾之色。
温姝登闻鼓院的同僚也有参加,与温姝谦让几句便不再多言。
温姝心知这些人眼中瞧不起他。
这一路走来温姝听惯了风言风语,无非拿他卖父求荣与卖身为宠说事,仕林清高,自觉温姝不配与他们同朝为官。
温姝今日要拔得头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