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自又倚墙饮了一杯。浓酒入口,也烧沸了心脏,胃里翻江倒海,眼角沁出了生理性的泪珠。
陈昭挑眉,“人还没死,你这模样倒是像人已经死了。”
事已至此,祁凤霄与死何异?
温姝从喉咙处发出悲怆至极的笑声,不知道是在笑自己还是在笑别的什么。
陈昭叹息,“你从未过问过我对隆裕真正身份的看法,是否已经料定我会为他一瞒到底?”
温姝抬起头看着陈昭漆黑的眼中自己狼狈的倒影蓦然笑了,“是又如何?”
陈昭盯着温姝道,“你还算是有几分本事。可惜......”
可惜生了这样一副注定惹人非议的相貌。
陈家军的人都知道陈昭看人甚高,能得他一句还算有些本事已是极大的嘉赏。
温姝并不在意陈昭对他的评价如何,左右不出佞幸之名。
“夜色深了,温姝先行告退。”
温姝对陈昭拱手行礼,却险些踉跄绊倒,陈昭伸手扶了把,恍若一袭暖玉萦入怀中。年轻的将军心脏猛地一窒,鼻尖嗅到簇簇酒香。
身体先于理智将温姝稳稳托住,埋入他胸膛中的温姝抬起莹白面颊,漆黑的眼中荆棘丛生。
陈昭被温姝眼中的刺扎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温姝垂着头笑,眼角似乎有泪,像荆棘丛中沁出来的血。
“你……”陈昭喉结动了动,始终没有说出后半句话。眼前的人仿佛耗尽了半辈子的生机。温姝没有说话,他扶着墙壁一步步走出酒肆,寂静深夜空无一人,只有一盏昏灯照亮留在积雪上的脚印。
陈昭握紧腰间的剑,看着月光沉沉压满他的双肩,随着月光一起压下来的还有风和雪。
温姝喝了许多酒,他踏着夜色循密道重新入了长公主府中,恍惚不知眼前是梦是幻,耳边有呼啸的北风,眼前却恍然桃花肆野。温姝在树下停了下来,前方一阙红衣翻飞,裙摆上艳丽的牡丹盛开在冬雪中。
隆庆似乎看见了他,视线却掠过了他。
温姝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他走到隆庆身边五指攥住隆庆衣摆上的花。
隆庆瞧着温姝,知道温姝喝醉了。
“我若知道是这样的结果,当初也不会招惹你。”
温姝歪着头,不能理解隆庆话中的意思。
“大监曾经来问我,我是否在起事的时候对你有所隐瞒,我回答是,那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你无心害我。”
隆庆道,“温姝,这么多年我没有遇到过比你更傻的傻子。”
温姝揽住隆庆的腰,听到隆庆轻轻在他耳边说,“一切还没有结束。”
他没有看到隆庆眼中的杀气,也没有看到隆庆针尖一般的笑容。
温姝醒来的时候睡在冰冷的石板街。
恍惚好似做了一场美好的梦境,梦醒的时候却忘记发生什么。
温姝从腰上解下酒壶,碎发挡住了面容,看起来落拓的像乞丐,谁又能猜到这个年轻人会是近些时日皇帝身边当红的温侍郎。
第一百二十八章
郁结的情绪需要发泄,痛苦的人生总要有所了结。
即便温姝再不愿意,兴平十二年的春天还是来了。
中原的桃花开了,晋国的长公主薨逝了。
自古皇室多戕伐,宫中血腥的死亡并没有让京城的达官显贵们过多震惊,反而是谋逆的公主保住了性命更加引人注目,这注定要被载入史书的一页终于随着长公主的薨逝而被淹没于厚重的尘埃中。没有人想到这蛰伏多年曾与大权一步之遥的女子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
事已至此除了长公主殿下本人,再没有一人清楚她到底是想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自己要做女皇。
听说长公主府遇到了刺客,或许是皇帝派的人,或许是别的什么人。
来人一刀致命。
后来野狗嗅到了尸体腐烂的味道钻洞进去,将尸体啃的早已分辨不清楚模样。
长公主府中只关着公主一个人,又在那一具腐烂尸体身上发现了公主的首饰与衣服,仵作验过声称年纪也与公主相仿,似乎再没有别的可能。
皇宫中的皇帝收到了消息,心中不知该怅惘还是难过。
刺客不是他派的,是皇后自作主张。
既然有人替他做了这个主,他便也不必背负这样的骂名,在太后处也好有个交代。
那忠心耿耿的死士拔剑自刎,祁凛州好生安置了他的家室。
祁凛州自然不能拿皇后祭天,他处置了易家交出的替死鬼即所谓的主谋以此昭告天下,甚至不计前嫌地准备替公主办一场盛大的丧仪。
温姝在工部闭门数晚,熬的两眼凄红,奉旨著一本工部水利实录,外头的消息全然不入耳中,直到有一日他正在官舍中,窗户洞开,清风过眼,杏花从枝头沉甸甸地坠入窗柩,同僚身着青碧官袍三三两两从窗前经过。
“长公主的葬礼不知道定到了什么时候?”
“想必要看陛下的心情。”
温姝脑海中的一根弦崩断了,耳边反复有几个字在打转。
长公主,葬礼。
官舍的门吱呀一声推开,铺陈的日光洒落在温姝身上,他抬手挡了挡,听到自己就要干涸的声音,“你们在说什么?”
几名新进的小吏面面相觑,不明就里。
“想必温大人近日修攥不问窗外事,长公主府的那位殿下薨逝了,是突然遇到刺客,玉体都不全了。”
温姝头疼欲裂,几乎没有站稳,他半披着外衫赤着脚到了长公主府外,只见曾贴着封条的正门大开,仵作刚从内出来,撞到了一个相貌姣好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裳道,“哪里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人......”
那不懂规矩的年轻人冲进了院内便看到了一具漆红的棺木停灵正中,许是仵作将将验过还未来得及封棺,里面穿着鲜红衣裳的尸体被野狗啃的几乎只剩下骨头与烂肉,腥臭的味道扑入鼻腔,生前体面又矜贵的隆庆王死后也不知是否能看到自己如今丑陋腐败的模样。
温姝眨了眨眼睛,摸到自己脸颊冰凉一片。
他比任何人都确定下了杀手的人是陛下。
即便不是陛下,也是陛下身边的人。
没有人会对一个失去势力的公主赶尽杀绝。
隆庆死了。
他是人人唾骂的反贼,却将以晋国长公主的身份下葬,皇室准备将公主残缺的尸身埋入皇陵,而那可怜的二皇子连皇陵都入不了,人们疯传二皇子非陛下亲子才落到这样的下场,却也仅止于流言。
隆庆曾经说不必替他收敛尸身。
温姝在隆庆停尸的不远处看到一柄红色的纸伞,纸伞上有一对戏水的鸳鸯。
隆庆曾经说,或许你不喜欢这个名字,但这个名字往后成为我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一语成谶。
温姝回忆着隆庆对他说过的话。
“往后你的名字就叫温姝。”
初时以为是屈辱,谁知道往后会成为留给他唯一的东西。
温姝生理性地发呕,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的魂魄还在,视线却一片血红,耳畔听不到声音,鼻尖嗅不到气味,嗓子仿佛被腥臭的气味粘到了一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桑柔死的时候也是一个大雪天。
那时候温姝把自己淹没在了如云的碎雪中,这一次春暖花开,再没有冰冷的雪水刺激到他的五感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这世上有的人一生悲惨,所筹所谋皆不可得,所珍所爱悉数失去,死人的血泪沉沉压在双肩,于是生不能生,死不能死,凭着一腔恨意活成傀儡,只等着往后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在死去的人坟头上柱香。
可若死去的人一个接一个,这香怎么上的完?
到后来连同路的人都没有了,这具傀儡也便变成真正的傀儡了。
隆庆下葬的那一日宫中去了很多人。
太后已形销骨立,皇帝在侧陪同,众官员立在下侧,绵绵的阴云不绝。晋国的长公主死法如此不体面,即便厚葬也掩盖不了棺椁下的悲哀。
法场有僧侣在吟诵梵经,妄图超度一个一心想拉满天神佛陪葬的人。
温姝神情平静地看着和尚点起香雾,看着棺椁被宫人抬起,听着太监用尖刻又悠长的嗓音喊,“恭迎隆裕长公主入陵一一”
棺椁入了土,变成一座坟。
皇家的墓地再大,追根究底也不过是一座坟。
祁睿看到了脸色雪白的温姝,他没有在这样的场合为难他,也没有人注意到他身边带着的瘦弱小监是曾经户部顾家的二公子顾翊。
祁睿淡淡道,“姑姑死了。”
是他的母后动的手。
皇室的亲眷向来喜欢自相残杀,祁睿见怪不怪。祁宁死了,还有什么人会来抢走他的东宫之位?
顾翊盯着满地的纸钱,低低应了一声。
他跟在东宫伺候着祁睿,早已被世事磨碎了骨头,男人的根被温姝毁了,阴戾的神情冲散了面目中的清俊之气,使得他与其他卑躬屈膝的太监也没什么不同。他恨的咬牙切齿,却碍于祁睿的威势不敢多言半句。
顾翊想起来自己初见隆裕的时候,满城华宴之上红衣的女子美貌动人,仿佛被金玉砌起的一尊菩萨,凡人跪拜仰望,不敢对那出尘的美貌生出半分亵渎之心。
“天下琴师千万,只此一人可引为知音。”
公主惯常会说假话。
顾翊却信了。
如今他还活着,她却死了。
死了也好,安静睡在墓地里便不会看别人。
他要剜了温姝的眼珠,将他一寸寸剁碎了也不能偿还他如今的锥心之痛。
祁康乖顺地站在德亲王的位置后,神情有些悲痛,似乎一夜之间德亲王府的小世子长大了,尽管他还不明白自己的亲人们为何要自相残杀,却似乎从中看到了身在皇室中人必须背负的宿命。
德亲王搀扶着太后,假惺惺地落了两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