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憎恨温姝,又从未真正得到过他。
某种意义来讲他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父亲如此相似,祁睿的狠毒刻在了骨子里,祁凛州的狠毒却披上了一层伪善的皮。
祁凤霄安静地看着祁睿,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他执拗道,“我会找到他。”
这世上没有人希望他找到温姝。
祁睿笑了起来,“找到他之后呢?你什么都给不了他,甚至有一天他的存在若是被发现,可能还会被迫杀了他,你连个男宠的名分都给不了他。”
温姝活着,祁凛州断了他们的一切后路。
温姝死了,他们只能阴阳相隔。
最狠毒的报复莫过于此。
祁睿这一辈子争来夺去到最后两手空空,成日被幽禁于此,平日里不肯说话,一但张口说话却句句催人心肝。
祁凤霄双目血红,他在女人的脂粉漩涡中过了十数年,如今已经一手扭转乾坤,却丢失了自己曾经想要好好对待的人,坐在龙椅上执掌江山,脚下却踩着金黄稻草,眼前这一切恍若空中楼阁,什么时候又会一脚踩空从高处跌落?他死了,新的皇帝诞生了,他的坟墓又将埋在何方?
费尽心思得来的权势并不能让他安心,却换来了彻夜不能安眠,后宫里的红粉佳人他无心受用,他还年轻,周身却散发着暮年的腐朽味道,他在逐渐被吞噬,变成和祁凛州一般无二的人。
他想杀人。
杀了祁睿。
撕烂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但这样未免太便宜他。
他将旧日东宫的太子踩在脚下,就像踩着一只蝼蚁,“祁睿,朕永远不会放了你,你就在这里好好享受着自己荒芜的人生吧,而那个叫顾翊的家伙,朕会将他凌迟处死,就在你的面前,从此这座宫殿就真正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将在这里待一辈子,直到死去的那一天。”
祁睿的眼瞳死死盯着祁凤霄,看着他眼中报复得逞的快意终于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的痛苦不是来自于顾翊要死,而是来自于孤单。
顾翊被押在了院子里,他死前不甘心地想着,自己究竟有什么比不上温姝?
他的身体被一刀刀活生生地剜着,他看自己血肉剥离,露出白森森的骨头,剧烈的痛苦让他两眼泛白,浑身抽搐,这剔骨之痛远非常人所能承受,更何况是一个被处了宫刑之后的太监,不远处有人在数着,第一刀,第二刀,第三刀,仅仅第四刀的时候顾翊已经开始发狂地惨叫,而等着他的还有三百多刀。
顾翊的一生悲惨至极,如今落到这样的下场竟也还不知道悔改,只是一味地与人比较,被仇恨填满胸中,没有人爱过他,所以他从来不懂什么是爱,有人恨他,他也便懂了什么是恨。但他对温姝除了恨之外显然还有别的东西,羡慕有之,嫉妒有之,虽然温姝已经活的足够痛苦,对于顾翊而言那却是他想过的人生。他就像一只可怜的蝼蚁,妄图在主人的脚边捡起来他落在地上的面包屑聊以裹腹。第一百刀落下来的时候,顾翊已经出气多入气少了。
他的下半身全然是血淋淋的白骨,整个人却还清醒。祁睿已经开始发呕,祁凤霄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仿佛一座冰冷的雕像。
祁睿被揪着头发看完了行刑的过程。
到最后留在那里的,已经是一具白骨了。
三百多片血肉扔在了祁睿的脚边让他一一过目清算,若是少了一块,便也剔祁睿的一块肉。
祁睿一边数一边吐,到最后看到了那具白骨的脑袋一一这具尸体只有脑袋还完好无损,皮肉具在,顾翊死前最后的方向还在看着祁睿,或许他心中还在希望祁睿能看他一眼。
无论他如何恶毒,祁睿到底是救了他的人。
可这个人在对着他的尸体作呕。
祁睿到数完最后一片肉的时候已经就要发疯。
他竭斯底里地将肉片全部扔到了那具白骨的身边,扶着墙壁继续呕吐起来,双目血红的像鬼一样,哪里有曾经贵为太子的半分尊严。
祁凤霄施施然拍了拍衣袖,就好像他从未做过这样的事一般,啧啧叹道,“以前我希望你死,现在我反而希望你好好活着了。”
祁睿似乎被血腥的味道刺激的有些失智,他蜷缩成一团,胃痉挛在一起,什么都吐不出来却还是想吐,满手都是被割下来的血肉滑腻的触感,全身溅满了红色腥臭的味道,像个血做成的人,一旁的顾翊脑袋往下全是白骨,死不瞑目地往他的方向看过来,似乎在狰狞嚎叫,“你看看我啊,你看看我啊。”
祁睿浑身一颤,战战兢兢不敢往那具血淋淋的白骨方向看一眼。
他知道此后这具白骨将如同附骨之蛆永生永世出现在他的噩梦之中。他的父亲留给祁凤霄的噩梦祁凤霄悉数给他还了回来。
祁凤霄离开后,没过了多久,废宫中传来祁睿疯了的消息。
祁睿疯了,反而神智如同几岁的孩子,喃喃嘴里念着一个叫温姝的名字,在废宫中写了满墙壁的温姝。
他谁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温姝。
或许噩梦太长,只有念着这个名字才会觉得温暖,可他才是将这份温暖彻底毁灭的罪魁祸首。
祁凤霄闻言也只是点头,表示他知道了,便再也没有其他的动静。
身娇体贵的太子就这么垮了,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将自己的亲侄儿逼成了一个疯子。
他和祁凛州越来越像了。
祁凤霄去了一趟郊外,郊外有一个好山好水的地方。
尽管新帝的吩咐让众人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陪着他去了,一行人到的时候刚过了除夕,冬雪一场又一场,也盖住了茕茕孑立的几座坟。这是几座衣冠冢,都是温姝的亲人,兰玉,珠娘,甚至是桑柔,后来还多了一个锦珠。
他们如今有墓有碑,有人纪念有人上香。
祁凤霄甚至给珠娘盖了一座庙宇。
他希望有朝一日这座庙宇香火鼎盛的时候,会传入温姝的耳朵,让他知道他从未忘记过他们曾经的约定,他会来给自己的母亲上香。
祁凤霄在锦珠的衣冠冢前喝了许多酒。
他说,锦珠,我来给你上香啦。
温姝什么都不要了,连他的亲人都不要了。
说好一起给死去的亲人上香,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
第二百一十七章
祁凤霄仿佛回到了初见温姝的那个夜晚。
他还是不男不女的公主,而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
他被自己的父亲灌满了春药,全身泛着热烫的红。
那时候的祁凤霄想着,真是一个倔强又漂亮的孩子。
他对漂亮的孩子总是手下留情。
后来温姝向他辞行,他也任由他去撞的头破血流。
头破血流的鸟再回来的时候才会好好听话。
这只鸟再回来的时候,却带着皇帝的密旨,成为了皇帝的耳目和走狗。
祁凤霄将计就计,利用了温姝。温姝再次进来长公主府的第一天他便已经明白温姝的来意,他防着温姝,小心地勾引他上自己的套,而当鱼真的咬住了他的饵,却又不免觉得他可怜。
那时候的祁凤霄并不确定温姝是否会背叛他,尽管温姝看起来已经是对他死心塌地的模样,他依然给自己留了明家军的后手。
温姝果真背叛了他。
祁凤霄并不埋怨温姝背叛他,甚至在他被囚禁在公主府的时候为了保护温姝在祁凛州派人问询的时候替他圆谎。
这个世上能信任的人只有自己,所以温姝的背叛在他眼中也是理所当然。
但这并不代表他毫无芥蒂,而这芥蒂直到后来谢卓告诉他温姝身中断肠。
祁凛州比任何人都明白断肠的作用,断肠是皇室的人控制手下的一种手段,也许这就是最后温姝不得不背叛他的原因,于是祁凤霄到这个时候真正放下了温姝的背叛。
谢卓书信告诉他他替温姝解了毒,断肠无药可解,他问谢卓如何解的,谢卓说他给温姝用了苗疆的蛊。蛊虫和断肠的毒在体内互相抵消了。
与其说抵消,倒不如说蛊虫在温姝的身体中游动的时候自动向着有毒素的方向去,就像饿了许久的虫子遇到食物,断肠的余毒在温姝的体内被蛊虫吃的七七八八,后来蛊虫到了祁凛州的体内,温姝身上的余毒自然被带走。
谢卓虽然利用了温姝,也算是做了好事。
他完全可以给温姝其他更加见血封喉的毒,却用了这样的方式。
谢卓的最后一封信是他将带着温姝从京城离开。
后来温姝和谢卓都没了踪迹。
再后来,他便一直不曾找到温姝。
他这一辈子骗了很多人,真真假假有时候自己都分不清楚,但只有他自己知道,无论是说和温姝一起下地狱的话,又或者是说一起活下来给亲人上坟,那一刻的心情都是真的。即便有参杂了算计,但不是没有真心。
他们之间的开始便是阴谋诡计,结束也结束在了阴谋诡计中。
祁凤霄始终不敢承认温姝死在了大火中。
就好像一但温姝死了,他的高楼庙宇就要崩塌。
他不得不承认温姝从一开始的一只想要圈养的鸟,变成了他的同路人,最后变成他活到现在的支撑。
他到这时候才明白,他以如此快的速度攻入皇宫,也不过是想从祁凛州的口中知道那个人是否平安。
可他明白的太晚了。
如果温姝还活着,此生能再见他一面,他想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算计地重新喜欢他一回。
只不知到时候的温姝是否能接受。
“锦珠,你说到时候,他会接受吗?”
锦珠的墓碑上雪花簌簌飞舞,似乎在作回应。
祁凤霄在锦珠的墓前哭的像个孩子。
雪越来越大,天气越来越凉,就像人越来越冷的心。
他坐上了皇位,他一无所有。
后来又有一日,祁凤霄去往这片坟地的时候,在四座衣冠冢的旁边,看到又立起了一座新坟,新坟更像一个小小的山包,刚刚立起来,雪都没有覆盖完全。有一块木头刻的碑,上书温姝之墓四个字,祁凤霄心神剧震,那是谢卓的字,谢卓还活着,温姝必定也还活着。祁凤霄疾步往珠娘的庙宇而去,见庙前也有人上过了香。
他不知道是不是温姝,那一刻他身后的宫人看到他们的陛下盯着一柱还没有烧完的香落下眼泪。
这是谢卓在告诉他,无论温姝是否活着,温姝都已经死了。
佞臣温姝的坟就在这里,任由百姓唾骂憎恨。
活下来的温姝再也不愿意掺和朝廷纷争,与前生有所瓜葛。
或许是看他可怜,才肯立这一座坟墓给他一个念想。
他人看到这座坟意味着死亡,祁凤霄看到这座坟却意味着活着。
皇帝回到宫中拟一道圣旨,就此宣告了先帝时期的大臣温姝之死。他死在了易家的一场大火中,被焚烧的面目全非,坟墓就在京城郊外五里的地方,日后的史书也将这样记载,即便史官踏破铁鞋,也只能寻到一座孤孤单单的坟。
皇帝拟完圣旨后又修书给苗疆的谢重,他说有了谢卓的踪迹,谢卓还活着,但他不愿意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