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着整齐的青石板,和梨花巷的黄土路截然不同,街边上一排排屋子井然有序的排列着,站在街头乍一眼看去只能看见一座屋子,都是前铺后屋的样式。这些屋子比他在梨花巷见过的好上千倍百倍。
街上行人络绎不绝,伴着小贩的叫卖声热闹非凡,到底是孩子,宋凌看着这些热闹很有些雀跃,心上越兴奋面上越冷静。他合上帘子,侧头问坐在他身边的苏狄,“苏叔,大人家就是住在这里吗?”
听见这个称呼苏狄无奈的摇摇头,一路上他纠正了宋凌无数次,他为主,他为仆,不该用苏叔来称呼,宋凌很固执,苏狄现在也不纠结。他笑着回答:“这里是青龙街,是百姓们住的地方,您父亲住在更里面的朱雀街,那里才是官员们和家眷住的地方。”
宋凌抿着唇,他深觉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苏狄惯会察言观色,他笑着说:“您父亲在青龙街也有几处别院,说家在青龙街也没什么不可以,这附近不远就有一处别院,小少爷要去看看吗?”
宋凌看着苏狄一字一顿的说:“苏叔,那是大人的家,不是我的。”
他是作为私生子来到上京的,还是个生母厌弃的孩子。
私,这个字就注定了他是个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作为不受父亲期待母亲祝福出生的孩子,他是母亲诅咒的对象,是父亲家里的外人。
自然大人的家不是他的家,大人的仆人也不是他宋凌的仆人。
宋凌用了三年时间挣脱缠绕着他的名为私生子的枷锁,现在如今,这三个字被烙印在他的脸上,让人一看就知道,瞧,这是个私生子,他要一辈子活在流言蜚语里。
田氏躺在屏风后的罗汉床上,面色不大好看,染着凤仙花汁液的指甲轻轻敲打着紫檀木边缘。
罗大人跪在屏风前的空地上,他身高足有八尺,身材健硕孔武有力,五官端正,蓄着把美胡垂到胸口,是一顶天立地好儿郎。
只这好儿郎卖相实在有些凄惨,脸上像开了染色坊,青一块紫一块,右眼肿起老高,偏偏还做着凄风苦雨小白花的模样,很是滑稽。
屋内两人谁都没说话,有下人敲门,田氏柳眉倒竖,斥道:“我不是说谁也别来打扰吗!”
门外小厮连连叫苦,说道:“大夫人,是老夫人让小的来叫夫人和老爷的,说是让夫人和老爷去趟蟠寿院,有事相商。”
田氏冷笑一声,“行了,你回去告诉老夫人,我和老爷这就去。”
说罢,抓起小几上摆着的一碗参茶向着屏风用力掷去,茶杯在屏风上弹了下,摔在地上,“砰”一声碎成数不清的瓷片,滚烫的参茶撒了一地。有瓷片灵敏的绕过屏风准确擦过罗大人的侧脸,带起一道血痕。
罗大人吓的一个激灵,砰砰开始磕头,完全是要把自己撞出脑震荡的架势,嘴上喊着,“大娘子,我知道错了饶我一次吧大娘子我真知道错了。”
田氏从床上站起,绕过屏风俯视跪着的罗大人,“走吧,我们去见见你那好儿子!”
罗大人抖得更厉害了,他一把抱住夫人的大腿,嚎道:“夫人啊,我真知道错了,要打要骂你随意,我绝无二话。”
田氏一脚踹在罗大人心口,把他踹了个仰倒,冷笑道:“妾哪敢对大人动手啊,大人没听外面传的吗,都说镇国将军府上养了只母老虎。”
说罢,也不管罗大人,自顾自往蟠寿院去了。
牛车停在了罗府门口。
苏狄率先下车,接着想抱宋凌下来,宋凌看见他伸过来的手,推后半步,苏狄无奈一笑,“小少爷自己下来吧,奴在附近看着。”
李深下了马车抬眼一看,被眼前的建筑震住了。
罗府和朱雀街上各种精巧的建筑截然不同,它古拙,厚重。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深灰色的墙体,墙体上满是刀割剑戟的划痕,乍一看像只巨兽,然后是朱红色的大门,门边缘是铜制的包边。门口挂一匾额,上书镇魂将军府五个大字,银钩铁画,入木三分,只看字就有战场上的肃杀扑面而来。
大门旁一左一右立着两尊石狮子,作怒目状,威风凛凛,门口有两个看门黄门,像两柄锐利的长枪,不像仆从倒像是战士。
镇国将军府是只狰狞巨兽盘踞在朱雀街上,诗情画意的亭台楼阁从这里割裂,这里就是战场里的堡垒。
饶是宋凌自认看的书不少,是梨花巷出门的文化人,勉强算个见多识广,也被镇魂将军府的威势震住了。
他小腿发抖,手心冒出细密的冷汗,恍惚间他仿佛听见背后站着的苏狄和下人们在说,瞧这就是私生子,上不得台面。
他猛的回头,看见苏狄笑着看他。
宋凌分不清是嘲弄还是鼓励,他咬着舌尖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到大门口,冲着两个黄门扬声道:“麻烦开门,梨花巷的来了!”
他来了,正大光明。
两个黄门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上前说道:“夫人吩咐了,梨花巷来人只能开角门。”
前面说过了,宋凌是个文化人,意思就是他看的书很多,他自然知道角门和正门的区别,角门是给下人走的,正门是接待尊贵客人的。
宋凌的气度是装出来的,他还远没到能抗住事的年纪,装出来的气度就像天上飞着的纸鸢,现在线断了,纸鸢落了地。
他回过头无措的看向苏狄。
苏狄上前,揽住宋凌瘦弱的肩膀,厉声道:“这是将军府上的少爷!”
两黄门面面相觑,均是苦笑,讨饶道:“苏官家您还不知道这府里真正管事的是谁吗?夫人吩咐了,兄弟们也是没办法啊。”
苏狄叹了口气,知道确实不能责怪黄门,牵起宋凌鸡爪子一样的手下了台阶,往西南角的角门去。
宋凌挣开苏狄的手,沿着墙壁走着,他问:“苏叔,就因为我是私生子吗?”
这一路上宋凌从未问过一句没见过面的父亲的情况,也不提起自己的身份,他只是在逃避,逃避着不堪的身份。
宋凌经年的自卑已经融在了他骨子里,化成病态样的自尊。
苏狄沉默了会儿并不因问话的是个幼童而轻慢,答道:“少爷是天下最好的孩子,人不能选择以什么身份出生,但可以选择怎样活着,少爷不必过于介怀自己的身份。”
可还是私生子,宋凌想。
第3章 美人毒
苏狄带着宋凌从角门进来,穿过抄手游廊,苏狄走的慢,边走边给宋凌介绍府里的建筑,走到一处种满李子树的小园面前他停下来。
“小少爷,这是饮酒居,您以后别靠近这里。”
饮酒居,这是什么鬼名字,该说随意上过三天学的人都取不出这样的名字,宋凌默默腹诽。
苏狄没说为什么不能靠近,宋凌也不问,他本就不是多话的人。
苏狄只停了会儿又带宋凌接着走,一路上丫鬟小厮们成群结队,都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没人多看他们一眼,可以看出这家主人治家手段极高明。
宋凌第一次对他素未谋面的亲爹产生了兴趣,接近是怎么样的人才能养个外室多年儿子都会打酱油了又治家有方。
从花团景簇的小花园出来,是个占地极广的马场,上面隐约可见放着各式各样的兵器,还有数个箭靶子,几个人骑着骏马来回飞驰,像自由的风。
宋凌不由得看呆了,到底是男孩子,他停在原地指着马场的方向进府以来第一次开口说话,“苏叔那是什么?”
苏狄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刚想说话,不经意间在马场上瞥见了一抹熟悉的身影,忙道:“没什么,很普通的训练场,小少爷以后也少来这里。”
说完匆匆拉着宋凌走远。
罗锦年穿着红色骑装,胯下是塞外新进的乌云踏雪。
他骑着马像道红色的闪电,一手牵引马绳一手握着鞠杖,在马背上忽而俯击,忽而旁敲,在马背上翻上翻下,像只灵巧的雨燕,携裹着雷电风暴,他翻下马背,半个身体悬在空中,看着在马腹滚开滚去的鞠球,一个用力将球击进了蓝方队伍的网囊。
侯在马场让的小厮看见三支香已经燃尽,忙猛击铜锣,喊道:“时间到!红方胜出!”
罗锦年翻身下马,有小厮端着盆清水,拿着水囊靠上来。
罗锦年喝水的空当瞥了眼小花园,看见一高一矮两道身影在小径上一晃而过,高的那个他认识,是府里的管家,另一个小的倒是没见过。
他一皱眉,冲着远处招了招手,有个小厮连忙迎了上来,他恭敬行礼,问道:“大少爷,有什么吩咐小的。”
“去黄门子那儿问问,府里是不是来了什么人。”
小厮应了声,退了出去。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罗锦年又上了马准备第二场的击鞠,罗锦年驾着马来到小厮身边弯下腰,小厮垫着脚俯在罗锦年耳边说了什么。
罗锦年听罢,挥挥手打发了小厮,冷笑一声,“原来是那个小杂种。”
几个部下遥遥喊道:“大少爷还打吗?”
“打!”罗锦年牵动着马绳,等会儿再去收拾你个杂种。
又走了段路,才到了女眷们居住的内宅,像苏狄这种外男是不能进内宅的,苏狄把宋凌领到供人休息的耳房,里面有个大丫鬟早早的等着。
苏狄上前和丫鬟说了几句,走到宋凌身边弯腰说:“小少爷,前面老奴不能去了,这位是汤圆,是少爷祖母的丫鬟,就由她带少爷进去。”
汤圆笑眯眯的迎上来,见礼道:“奴婢汤圆,见过小少爷。”
这是除了苏狄之外第二个对他友善的罗府人,但宋凌经过正门那一遭,现在对罗府人有骨天然的敌意,他很想板着脸一言不发,但又怕损了自己君子的形象,只能干巴巴的憋出句,“不必多礼。”
按照嘴甜的来,这里应该是加上称呼汤圆姐姐,可宋凌既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个温润如玉的君子,又拧巴得很,说的话就像水煮白菜,毫无趣味。
汤圆却没在意,引着宋凌往蟠寿院去,深宅大院里哪个不是人精,她只一眼就看出这小孩儿要脸子的很,也就没做出拉着小孩走的莽撞事,只在前面引路。
穿过曲折的游廊,走过一截藏在幽草间的石板路,蟠寿院到了。
汤圆将他领到门口,推开门示意他自己进去。
宋凌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里面有什么,有他从未谋面的生父,有血脉相连的祖母,还有名义上的母亲,都是亲人,宋凌却有一种这是在上战场的感觉。
既然是上战场,那就要拿出最好的状态,他仔细理平身上儒生袍的每一道褶皱,他默念着,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最后跨进大门。
屋里燃着让人头晕的熏香,层层屏风遮掩的正屋里坐了三个人。
主位上是位鹤发童颜的老太君,带着蓝色抹额,手上拿着柄拐杖,不怒自威。
老太君左下手坐了个壮汉,正不住的抖腿看起来很紧张,壮汉脸肿的像发面馒头,不用猜也知道这是他素未谋面的亲爹,见到亲爹的第一面,宋凌默默下了个评语,狗熊。
他忍不住想,他长大后也会长成那副模样吗?他被巷子里的人看成文化人,大半功劳都亏了他这张脸,宋凌还是很在意自己形象的,一想到自己以后也会成那样,他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老太君右下手坐了个美貌的妇人,她穿着一身的红,里面穿着浅色的襦裙,外罩着正红色绣着牡丹花的对襟褙子,肩上罩着薄纱,腰上悬着块质地极佳的玉环压裙脚,头上是一整套的红玛瑙首饰,腕子上还悬着红的剔透的镯子。
当下已经嫁人的娘子们追求的是端方娴雅,闺阁中的小娘子追求的是灵动秀丽。
偏她不同,穿一身张扬的红,仿佛世俗礼教都奈何她不得。
她只坐着一句话不说,也带给宋凌极强的压迫感,并不只因为她是宋凌名义上的母亲,还因为她色彩过于鲜明,石先生不是个酸儒,他的学生却长歪了有几分酸儒的苗头,小小年纪就念叨着陈旧的规矩教条,一丝不苟。
田氏这种不守规矩的人带给他极大的冲击。
“你就是罗青山养在外头的孩子,上来我看看。”
老太君说话了。
宋凌先是一板一眼的行晚辈礼,再恭敬的上前,“老太君,我是宋娘子生的,石先生教的,养在梨花巷的孩子,我叫宋凌。”潜意思是,他和罗青山没半毛钱关系。
老太君用手里拐杖杵了杵地,眯起眼睛打量宋凌,说道:“你倒是胆子大。”
最开始她知道这个孩子存在的时候,是打算着接回来见一面认祖归宗,就养在外头庄子上,眼不见心不烦,乡野村妇教养出来的孩子能有什么好的。
但今天见了宋凌一面却改变了想法,这孩子继承了她的优良基因和大哥儿一样生得俊,小小年纪不卑不亢,进退得当实在不像是乡野里长大的,倒像是世家培养出的小公子,她想将这个孩子留在府里教养。
“去给你父亲母亲敬茶。”老太太摩挲着拐杖,淡淡的扫了眼坐在下首的两夫妻,带着些许警告。
“是,老太君。”宋凌再行礼,有丫鬟端着两杯茶出来站在宋凌身边。
宋凌端起一杯先递给坐在左手的狗熊,恭敬道:“大人请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