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青山激动的嘴唇都在颤抖,他先是感激的看了眼自家亲娘,又心虚的扫了眼对面的夫人,最后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使劲拍了拍宋凌肩膀,激动的老泪纵横,“好,好,好儿子!”
宋凌并没有见到亲爹的喜悦和激动,他只觉得罗大人的脸实在有碍瞻观。
田氏身边站着的大丫鬟稳不住了,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是说好的见一面就送到庄子上去吗,怎么会有敬茶这一出,喝了这杯茶不就等于承认了宋凌的身份吗。
她暗恼老太君突然变卦,又怕自家娘子的暴脾气忍不住,和老太君闹得难看。
田氏倒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冷眼看着宋凌行礼,恭敬的递上茶,田氏看向对面坐着的罗青山嗤笑一声,端过茶抿了口,将茶杯掷在几上,起身扬长而去。
她的丫鬟行完礼,告饶一声,连忙追了上去。
罗锦年打完击鞠过来刚好迎面撞见自己亲娘脸色铁青的从蟠寿院出来,他嬉皮笑脸的上前,“娘,是谁惹你生气了?”
田氏看见儿子,脸色好看了一点,没好气的答道:“还能有谁?”
说完推了把罗锦年,斥道:“滚回去给我做功课。”
罗锦年看着亲娘离去的背影,收起脸上的笑意,摩挲着挂在腰间的马鞭,倚在门口柱子上。
门口站着的丫鬟看见他,上前忐忑的问:“大少爷是要去给老夫人请安吗?”
罗锦年取下马鞭拿在手里,笑着露出一口白牙,“不,我等人。”
老太君和罗大人像是有什么事商议,敬完茶就指使了个丫鬟带宋凌去他住的院子。
刚出蟠寿院,宋凌看见门口柱子上倚了个人,那人张的和田氏有几分相似,只更加艳丽,要说田氏是芙蓉他就牡丹,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骑装。
宋凌第一次见到罗锦年是惊艳的,那人年岁不大,却已经如烈日般耀眼,只站在那就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宋凌也不例外。
这位美人一步步向他靠近,血红色的嘴唇开合着,宋凌没听清他说什么。
只看见道模糊的鞭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抽了下来。
罗锦年年岁不大,但常年习武,手劲不是闹着玩的。
一鞭下去,抽开了宋凌万分宝贵的不合身的先生送他的儒生服,刺耳的布革撕裂声,露出里面穿着的雪白的里衣。
一道鞭痕从宋凌嘴角蔓延下去,露在外面的皮肤皮开肉绽,血珠溅在柱子上。
宋凌晕过去之前终于听懂了美人说的什么,他说:“小杂种。”
第4章 祠堂
宋凌病了,他生来就体弱,加上这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和郁结在心的隐痛,一切的病灶在罗锦年那一鞭之下彻底爆发了。
他昏迷了整整四天,每日高热不断,罗青山将上京有名的大夫请了个遍,药品补品流水样的往栖竹院宋,宋凌还是日渐衰弱,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将军府这位刚寻回来的小少爷要不行了的时候,宋凌醒了。
宋凌醒的时候屋外正热闹,他盯着天青色的幔子发了会儿呆,想着外头梨花树上每天叫的和点卯一样的鸟怎么没了声息。宋娘子不管他,每日去石先生处靠的就是这些鸟鸣,去迟了先生要训人的。
鸟鸣迟迟没有响起,宋凌脑子也清醒了,他已经离了梨花巷,在陌生的上京。
过了会儿他听见脚步声,有两个人站在屋外说话。
其中一个听声音该是罗大人,“大夫你说的是真的吗?”
另一个声音略显苍老,叹了口气说道:“大人节哀,令郎年岁太小,这病又来势汹汹,今天再醒不过来,就危险了…”
罗大人声音哽咽,“大夫您再看看,他还这么小,这么小,要什么药材您尽管说只要寻得到,我都找来。”说完,深深作揖。
张郎中吓了一跳,忙往旁边走了两步,伸出双手扶起罗青山,“大人可使不得,老朽尽力而为,尽力而为。”
宋凌躺在床上听外头的人说话,他没觉几分感动,他对罗府带着天然的恶感。
开头最厌恶的是给予了他卑劣出生,又将他多年努力化作泡影的父亲。
后头,是那个一鞭子把他抽了个半死的罗锦年。
他用幼童的心思尝试着去分析大人们的险恶用心,最后得出结论,罗大人是怕他死了连累他宝贝的儿子。
留在内室的丫鬟尽职尽责的照看了宋凌四天,愣是没发现宋凌已经醒了,他醒了和睡着没多大区别,都一点声音也不发出,像具会呼吸的尸体。
直到饺子和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对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蹲下仔细打量着宋凌,宋凌毫不怀疑她甚至想扒开自己眼皮子确认。半晌,丫鬟试探着喊了声,“小少爷?”,“嗯,”宋凌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音节当作回应。
丫鬟啊一声,连忙跑出门去,嚎丧似的,“老爷,小少爷他醒了!”
罗青山也嗷一嗓子,连滚带爬的进了屋,他端了个矮凳坐在宋凌床边。这是他们父子第一次单独相处,罗青山错过了宋凌的出生,错过了宋凌的牙牙学语,他和宋凌的第一次相处是他的大儿子差点弄丢宋凌小命之后,自然不知道他的小儿子已经在梨花巷的土壤里长成了个惯会装模作样的小君子。
罗青山局促的问:“凌儿,你还有哪不舒服吗?”
躺着和长辈说话是不合礼数的,宋凌想坐起来,身体却面条一样软的厉害,被鞭子抽过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只好做罢,答道:“大人,我已经没事了。”
宋凌本就瘦弱,这一病更加清减,套在雪白的里衣里,像风吹就散的纸人,偏偏嘴角还有道刺目的鞭痕,鞭痕从锁骨一直蔓延到被衣服遮掩的深处。
宋凌皮肤嫩,一点擦伤看起来都很严重,更别说这道鞭痕了,视觉上看几乎将他整个人分成两半。
罗青山眼角酸涩,“凌儿,那混账我已经收拾了,现在正在祠堂跪着,等你身子好点我押他来给你谢罪,你放心以后这府里谁再敢欺负你,爹给你作主。”
“大人,不用了,我已经没事了。”宋凌一面守着孝悌,一面在心里冷嗤,好人坏人都让你们做了把人当傻子糊弄。
宋凌自诩是聪明人。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他宋凌更是君子中的君子,有仇隔几天他就得报了。
先不提宋凌那边表面上的父慈子孝。
罗锦年带着一身鞭痕跪在祠堂里,他爹向来惯着他,这次却是下了狠手,罗锦年抽了宋凌一鞭子,他爹用十倍的力道抽了他三十鞭,罗锦年跪的笔直心里却是不服气的,不过是个杂种。
祠堂里密密麻麻的摆了好几排牌位,罗锦年是这里的常客,哪一排哪个位置放的是哪位先人的灵位他不用看都知道。
身后传来开门的声音,罗锦年回头一看是她娘,他问:“娘你怎么来了?”
在他们家罗青山是慈父,田氏是严母,若是别家的孩子见母亲进来,第一反应该是母亲心疼了,来看他。
而罗锦年想的是,母亲嫌父亲下手不够狠,要再抽他一顿。
田氏换了身素色的襦裙,从角落里拿了个蒲团跪在罗锦年身边,任凭罗锦年怎么喊她也不说话。
母子俩无言的跪了几个时辰,外头天已经黑透了。
田氏终于开口,许是在祠堂里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肃穆,“锦年,你知道错哪里了吗?”
罗锦年是个牛脾气,梗着脖子道:“我没错,那个小杂种不配待在我们家。”
田氏侧身一巴掌扇在罗锦年脸上,罗锦年侧脸红了一大片,脑子里嗡嗡直响。
“我为什么教你习武,”田氏问。
“保家卫国。”
“还有呢?”
“惩恶扬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听完儿子回答田氏正色道:“罗锦年,保家卫国,保的是什么,卫的是什么?”
罗锦年觉得他娘说话奇怪,咽下嘴里的血沫子,理所当然的答道:“保护我们的家保护爹娘,守卫大礼朝。”
田氏斥道:“罗锦年我只给你说一次,你记住了,以后再犯用不着你爹这不痛不痒的家法,我自己清理门户。”
“保家卫国,保的是天下黎民百姓,卫的是弱小无助之人,那你做了什么,对弱小的人加诸武力!”
罗锦年受到了冲击,他的夫子从未和他说过这种话,只说他要效忠于君王,他喃喃反驳道:“可是他是个私生子,他让娘伤心。”
田氏又甩了他一巴掌,两边脸红的对称了。
“他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让我伤心的一直是你爹是你祖母,你觉得娘的气度这般狭小,会和个心思多的小鬼计较?”
田氏见儿子不再说话,知道他已经懂了,她站起身,准备离祠堂。
“爹让娘不开心,祖母让娘不开心,那娘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娘你回家去吧,回外祖家去。”
儿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田氏动作一顿,半晌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回答道:“因为娘被困在这里了,哪也去不了。”
田氏尚在闺阁中时,有只很喜欢的百灵鸟,只那只鸟性子野,常常乘着仆人打开鸟笼喂食的空档飞走,有一天仆人烦了,打开鸟笼剪断了百灵鸟的翅膀,从此它再也没飞起来过,它死在翅膀断了的第二天。
夜里,罗锦年被放了出来,他踩着月色做贼似的溜进栖竹院,垫着脚尖避开睡在外间的丫鬟进了里屋。
他摸黑走到床边,清了清嗓子,“咳,睡了?”
宋凌是睡不着的,迟来已久的思乡在夜里不合时宜的冒出来,宋凌想着梨花巷馥郁芬芳的梨花,想着泥泞的黄土路,连长舌的妇人都在回忆里晕染出两分可爱。
他听见了说话声,也知道来的是谁,他闭眼装睡,不想搭理。
要是个识趣的,不论是真睡假睡不说话就摆明了不想理你,自己就该懂事的离开,偏罗锦年是个没眼色的。
见床上没动静,他干脆坐在床沿边上推了推裹在锦被里的一小团。
“小杂……小孩儿你起来我有话给你说。”
宋凌被推倒了伤口,痛的小脸惨白,对这个罪魁祸首连表面的兄友弟恭都装不住,“什么事?”他露出脑袋冷冷开口。
“那啥,那天是我莽撞了,对不住了小孩儿。”
“你跪祠堂是用脑袋跪的吗,跪了趟出来就换了个脑子,怎么能和小杂种道歉呢,”宋凌讽刺道。
罗锦年瞪大双眼,被说的面红耳赤,他从未见过像宋凌这般嘴毒的小孩儿,总归是自己做错事在先,还害的他差点丢了命,嘴毒就嘴毒吧,“小孩儿,对不起。”
宋凌见着他就烦,只想快点把人打发走,“知道了我要睡觉。”
罗锦年惯会打蛇上棍,他眼睛一亮,说道:“我已经给你道歉了,过几天爹让我当着大家给你道歉你就装病不去,懂了吗?”
罗锦年是镇国将军的独子,十二年养尊处优,养成了他高高在上的性子,大少爷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一个乡下来的道歉呢,那别说面子了里子都没了。
罗锦年有自己的小心思,他把宋凌当成刚进上京忐忑不安的乡巴佬对待,觉得自己私下里道个歉,再说点好话这事就能翻篇儿,殊不知宋不长个子全长心眼。
“行啊,”宋凌答应的爽快。
罗锦年解决了一件大事心里高兴,他兴冲冲的问:“小孩儿你叫啥啊?”
罗锦年和宋凌的联系只有那天毫不留情的一鞭子,其余的他对宋凌一概不知。
“独玉,叫我独玉,”宋凌的脸藏在夜色里看不清表情。
“独玉,这个字谁给你取的还怪好听,你怎么这么小就有字了?是你娘给你取得吗?”罗锦年连珠炮似的发问。
宋凌垂下眼帘,藏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独玉,你叫吧,诅咒我吧,让我永远记住你带给我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