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儿,你过来。”
宋凌站到田氏身边,田氏蹲下用衣袖胡乱的擦了擦宋凌脸上的泥点,她力气大了些,擦过的地方留下一片红痕。
她垂下手目光投向罗锦年,用眼神示意宋凌一起看,“凌儿你仔细看着,锦年行事上不着调了些,但习武这一事上他有天份又肯下功夫,就单单锻体法,他比我更精通,更适合教你。”
宋凌没听话,他出神的望着田氏的眼睛,田氏专注的看着罗锦年,眼底的骄傲几乎满溢而出,宋凌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宋娘子。
他也是一样的,他也是一样的啊,在读书上有天份又肯下功夫,那宋娘子呢?宋娘子也曾用这样慈爱的眼神注视过他吗?他也是宋娘子的骄傲吗?
不,他不是,宋娘子当他是怪物。
宋凌眼神暗了暗,脸上擦出的红痕泛起火辣辣的刺痛。
田氏发现了他的走神,又唤了声,“凌儿?”
宋凌将情绪压在心底,笑着说:“先生,学生有些累没看清。”
罗锦年刚将锻体十七式完完整整的打了一遍,每个动作都完成无可挑剔,他双手撑在膝盖上穿着粗气,还不等他气喘匀称了,一块小石子砸在他后脑勺上,“砰”一声。
他捂着脑袋抬头,田氏正好又扔了颗石子过来,这次正中红心砸脑门上,“罗锦年再来一次。”
他有些委屈。
接下来几天,宋凌每天都来田先生院子里习武,当然的罗锦年也在,顺道田先生还给他安排了桩差事,监督罗锦年习字。
罗府从老祖宗那辈起就是大老粗,世世代代皆是武夫,罗家人像是生来就和读书两字犯冲,两三百年下来偌大个罗家楞是丁点文人气没沾上。
越没有的越追求,为了吸引文气入门罗家修了栋四层高的小楼,专门用于存放书籍,取名也挺直白,就叫书香楼。
书香楼里。
“坐直,别发呆。”
罗锦年撇撇嘴,像没骨头似的在圈椅上蠕动,他瞄了眼对面坐的笔挺的宋凌,懒散的开口:“我说宋凌你不是见着我就烦吗?要不你就当没看见我,放我出去,也省的我待在这儿碍你眼。”
罗锦年因着打人那事被禁足在府里,哪也不让去。
宋凌翻了页手里古籍,这是讲地方志的孤本,他也是第一见,此时正看的津津有味,懒得搭理对面的人,只当是狗吠。
“宋凌你是不是为了讨好我娘?真没必要,你让我出去,我保证不告诉她,还能在她面前替你说好话,我懂你的,你一个私生子突然当了主母的学生,心里是不是特惶恐?特坐立难安?只要你听我的,今后我罩着你,任谁都不能看轻了你去,你在上京打听打听我罗锦年的名号…”
“十张大字,今晚先生要检查。”
罗锦年自己折腾了好一会儿,见对面宋凌实在不理他,认命的拿起毛笔,半趴在桌面上懒洋洋的开始练字。
“烂泥扶不上墙。”宋凌打心眼里看不上罗锦年,在心底暗嘲一声。
就像罗锦年自己说的宋凌看见他就烦,但宋凌心底有一本账。罗锦年抽了他一鞭子,他推罗锦年下池塘,罗锦年半夜掳他出去,他打了宋三让罗锦年了背黑锅,两人的恩怨其实已经扯平了。
宋凌看不上罗锦年纯粹就是看不上他那个人,但罗锦年是田先生的儿子,宋凌在努力想把他当一个陌生人来相处,若罗锦年能识趣些不来招他的话。
“啪嗒。”
一支毛笔直直向宋凌飞来,目标正是他拿在手里的孤本,宋凌一惊,连忙用宽大的衣袖罩住孤本,飞来的毛笔撞在衣料上,晕染开大片墨团。
宋凌怒了,声音压的极低警告道:“罗锦年这是孤本!”
罗锦年利落的从圈椅上蹿起,单手支撑在桌面上,踢了下椅子腾空而起一个旋身凑近宋凌,两颗脑袋之间只余半指距离,罗锦年清晰听见宋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狡黠一笑,“那又如何?”
说完落在宋凌身边,有门不走走窗是个做贼的好材料,翻了出去。
宋凌捡起掉在地上的毛笔,看着衣袖上的墨团,暗暗咬牙。
他永远不会喜欢罗锦年那个狗东西!
第19章 恭请福安
隔日,宋凌正在书房温书,罗大人这位小书生存了五分慈爱三分看重二分对读书人的尊敬,每每寻到新鲜书本总要给宋凌捎上一本回来,还一口气拜访了上京城中所有出名的夫子,凡是有空闲愿意来罗府的,他全高价聘请回府。
每每外出逢人都要显摆两句,开场白定是,“我家凌儿不得了,那可真是个念书的好材料。”
甚至在别人交谈时他只要从旁边路过,也总能寻着空隙插上几句,“我家凌儿…”现在全上京都知道,罗家新寻回来的小儿子是个读书的“好材料”。
只罗将军这话说出去信的没几个,大家都普遍认为,大老粗眼里的好材料,约莫就是个识字的“文盲”。
“二兄,你看我!”
一道奶气声奶气的声音在窗边响起,宋凌放下手中书本往窗边看去,那里趴了个小人,奶娃娃两手撑在窗边,只露出个圆圆的脑袋,头上梳着对花苞头用两根粉色的缎子绑着,缎子垂到白嫩的脸颊旁,生了对水汪汪的鹿眼,眼睛弯成月牙儿,笑嘻嘻的看着宋凌,正是罗芊玉。
这小丫头不知怎么抛弃了原最喜欢的大兄,改缠上了新来的二兄,时常来宋凌院子里,一待就是大半天,一开始白氏还叮嘱两句。到了现在只要罗芊玉不见了,只管往宋凌院子里去寻,一找一个准。
罗芊玉个子矮,趴在窗边上小腿够不着地,在半空中不停的扑腾,宋凌从出门绕到她身后,张开两臂护着,无奈的说:“芊玉你先下来。”
“好的,二兄。”罗芊玉顺从的落在地上,刚踩稳就往书房里跑去,等宋凌跟在她身后进去时,罗芊玉已经从书房角落里找出个为幼童专门订做的圈椅,正费力的推着。
宋凌赶紧上去帮忙,将圈椅安置在宋凌书桌旁,罗芊玉坐了上去,转过头冲宋凌说:“二兄你猜我今天又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又是哪家铺子新出的糕饼?”宋凌坐在罗芊玉身旁问道。
“猜错啦,是糖葫芦!”说着,罗芊玉从身侧挂着的小布包里翻出两根油纸包着的棍状物体,递了根给宋凌,然后迫不及待的拆开了另一根。
宋凌接过放在一边,起身在旁边的书架上翻找着,边找边回答罗芊玉各种天马行空的问题,“二兄,你说狄戎人是真的都长了三只眼睛四双手吗?”坊间常用这些谣言来吓唬晚上不睡觉的小孩子,“狄戎人和我们长的一样,他们只是稍微高大了些。”“那二兄,我将来长大了能成为和我娘一样优秀的大夫吗?我想给很多人看病,救好多好多的人。”
宋凌顿了顿,礼朝的女人只有两条路,要么绞了头发做姑子去,要么就安安分分嫁人,相夫教子在后宅里终老一生。生在平民家的妇人生计所迫还能有出门的机会,做些简单的活计贴补家用,高门大户的娘子们连走出宅院大门的机会都少有。
只有每年特定的日子,能够一窥天光。
“能的,将来芊玉定能走遍大好河山做一名悬壶济世的好大夫”宋凌答道。一问一答间从书架深处抽出个檀木制的小箱子,取出个精巧的九连环递给罗芊玉。
罗芊玉为何喜欢黏着他,宋凌也想不通,他话少,性子也不活泛,做不来哄小姑娘开心的逗趣事。
“芊玉你最近为何总来寻我?”宋凌忍不住问。罗芊玉正和九连环作斗争,手指都快打结,头也不抬的说:“是二兄想让芊玉陪着你的呀。”
宋凌取了本书坐回椅子上,笑着看向罗芊玉似是默认,心说,哪门子的歪理,他自启蒙以来五年严冬酷暑无不是自己熬过,做学问要的就是清苦,耐得住寂寞,这小姑娘跑来他这里躲清闲,还说是他想要人陪。
无言,只余翻页的沙沙声,和玉环相撞的清脆之声,偶尔还有类似小松鼠样的咀嚼声。
宋凌感觉袖子被人扯了扯,他勉强从书海中分出心神看向捣蛋的人,罗芊玉嘴上糊着层糖渣子,许是糖葫芦吃多了声音都甜腻腻,“二兄我娘说小孩吃多了糖葫芦长不高。”
罗芊玉眼神黏在宋凌搁置在一旁的糖葫芦上,那叫一个难舍难分,她替自己狡辩道:“二兄我不想你长不高。”
所有人都知道宋凌是个小孩,除了他自己。
宋凌将糖葫芦递给罗芊玉,心里盘算着,寻个由头将这话多的小鬼头送回去。
还不得他想到理由,那头的罗芊玉又开口了,她贪心惯了,一口气塞了两个糖葫芦在嘴里,腮帮子鼓鼓,说话也含糊,“尔兄,珠目说让泥过去一趟。”
宋凌没听懂,“什么珠目?”
罗芊玉重复着:“就是珠目!”
“祖母?”
罗芊玉点头。
宋凌一时失语,小丫头居然是带着任务来的,可她居然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说。
他不敢耽搁,在翻到的书页里夹上片芸香叶,这种香草既可以防虫还能当书签使,白氏送了他许多盆,都养在书房里,那香草也好养只需浇水,如今长得郁郁葱葱,绿意喜人。
低头看了眼,罗芊玉已经开始舔起了手指缝,他叹了口气问道:“你随我一道去?”
罗芊玉忙得很顾不上说话,只抬高手肘,她喜糖,又一惯懒散,身体圆圆手和脚像插在圆球上的胡萝卜,宋凌走到她面前,弯腰架着她胳膊,足足使了两次劲才将人抱起。
多亏他跟着田先生习武,加上这几月吃下的流水样的补品,要换了刚入府那会儿,他定是抱不起这小胖妞,他又叹了口气,一想到罗芊玉将来会长成个胖姑娘,他就止不住的发愁,不是怕她将来嫁不出去,而是想着这胖姑娘长大后会顶着宋凌妹妹的名头,丢人呐。
两人摇摇晃晃的出了院子。
宋凌个子长得慢,翻年十岁的人个子却只比四岁的罗芊玉高了半个脑袋,伶仃的胳膊环着圆润得腰身,真怕胳膊断了去。
一路上有下人想来搭把手,都被宋凌拒绝,罗芊玉看着他越来越白的脸色,忍不住说道:“二兄,你放我下来自己走吧。”
上京城刚下了场大雨,将军府地上多泥泞,宋凌扫了眼罗芊玉脚上穿的新鞋,纯白色的鞋面,脚尖上还嵌了块硕大的东珠,他是穷苦惯了的,舍不得这样精致的一双鞋沾上泥点。
“二兄,让丫鬟姐姐抱我吧。”罗芊玉又提议道。
“不用。”宋凌一口拒绝,抱不动自己妹妹还算是男人吗!
终于到了蟠寿院,宋凌一条命去了半条,他将罗芊玉递给迎上来的老妈妈,憋着气,不肯叫人看见他的狼狈样,待老妈妈抱着罗芊玉先进去,他才弯下腰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等他进去时,罗芊玉已经坐在老夫人腿上吃起了糕饼,宋凌严重怀疑她是只米虫成了精,没长腿,只长嘴。
“凌儿快过来。”老夫人乐呵呵的冲宋凌招手,待他到跟前便抓了把零嘴塞进他怀里。
宋凌抱着零嘴刚问安,老夫人又剥了个板栗糕递到他嘴边,长者赐不可辞,宋凌张口含着栗子糕,一边咀嚼一边想,祖母怕不是有喜欢看人吃东西的爱好。
他入府狠狠大病了两场,婶子们有送补品的,有送珍奇的,祖母总是变着法的送些吃食,有时是新颖的糕饼,有时是外头新出的菜式,花样百出,宋凌算了算,至今还没见过重样。
老夫人捏了下罗芊玉的小屁股,“自己去玩会儿”,又对宋凌说道:“凌儿随我来,祖母有小玩意儿送你。”
进了老夫人的小库房,宋凌看着地上打开的几只木箱,久久走不动道。
木箱是楠木制的,为了防潮表面上涂了好几层蜡油。
只粗略一扫,他就看见数张名家字画,还有古籍孤本,他大惊,“祖母,这些孙儿不能要。”他没想到祖母说的小东西竟是这些千金不换的珍宝,他觉得祖母说的太过轻描淡写,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今日的祖母和往常的祖母不太一样,她带着一抹笑,像是在回忆往昔,又像是欣慰,她拿起一张字画展开,轻柔的抚摸。祖母的手已经不年轻了,褐色的皮肤,皱皱巴巴的,岁月在皮肤上镌刻了数不清的纹路。
但宋凌却仿佛看见了多年前一位正值妙龄的少女伸出青葱玉指抚摸自己心爱之物。
“凌儿这些都是我父留给我的,你几个叔叔包括你爹都不是读书的材料,锦年更别说,这些东西交到你手里才不算是埋没。”老夫人笑着看向宋凌。
宋凌从她眼里看到了不容拒绝的慈爱,他眼底泛酸,说道:“孙儿定好好爱惜。”
夜里。
宋凌提笔写下两封书信。
他将两封书信揣在怀里,连夜交给了领着他入府的苏狄。
一给生母,二与恩师。
谁也不知道宋凌写了什么,偶然窥见只言片语,大抵是,
爱凌者甚多,勿念,恭请福安。
第20章 风雨欲来
礼朝的官员与前朝比起来轻松许多,只说上朝,前朝官员是日日上朝,四更天就得到宫门口候着,宅邸选些的官员更是三更天就得起来。
如今是三日一小朝,一月一大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