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光火石间一道破空声自刺客身后传来,他却像是身后长了眼睛,一歪头。
黑色的枪头骤然出现在刺客刚才咽喉处,他若是不歪头,眼下已被枪头贯穿,他抬手握住枪身,手臂肌肉隆起,重重一拉。
一道人影被甩飞出去,撞在树干上,刺客握着手上长枪低头打量一番,屈指轻弹枪尖,“枪不错,枪法也不错,就是杀意太重了些。”
抬头,他眼神瞬间锐利,人不见了。
罗锦年扛着宋凌在树林里疾驰,他对这树林子显得极为熟悉,起起落落间就蹿出好长一段距离,宋凌被顶住胃部几欲作呕,他忍住想吐的欲望,“为什么来救我?”
“你少自作多情,我是来救芊玉,顺道救了你。”罗锦年心里暗骂,好不容易带着五婶杀出重围,身上大伤叠着小伤,为何要来找宋凌显摆,又为何恰恰撞见他们被落单的刺客袭击,又为何那刺客武功远高于他,真是晦气。
果真是个怪物,连死都要找个人陪葬,宋凌自嘲一笑,“罗锦年你何必来找死。”他不是傻子,罗锦年和那刺客间的实力差距肉眼可见,眼下两人不过是苟延残喘。
“宋凌你这死小孩会不会说话,不会说我教你,你这时候该对我感激涕零,说些漂亮话来感谢我救了你,不怕少爷一个不高兴把你丢下?”罗锦年喘着粗气说。
“你放下吧,一个人或许跑得掉。”
罗锦年哽住,索性一言不发,只往前冲。
冲出树林,外头居然是悬崖。
“他来了。”
身后是实力差距巨大的刺客,眼前是悬崖,逃无可逃。
宋凌被罗锦年抗到悬崖边放下,两人背靠悬崖而站,刺客从树林里走出,向两人逼近,他步子迈的极重,显然很是愤怒。
罗锦年忽然豪迈一笑,目露决绝之色,扬声道:“我将军府儿郎断没有死在你这狄戎畜牲手上的道理。”
说罢他拽着宋凌,往身后的高崖一跃而下。
“我记得你会水。”罗锦年将宋凌搂在怀里,在空中调整姿势,背部朝下。
宋凌脑子发懵,他还没从罗锦年的一系列操作中回过神来,直到--
“噗通!”
一道剧烈的落水声,以落点为中心,溅起的水浪足有丈来高。冰冷的潭水翻涌而上将宋凌重重包裹,他勉强睁开眼,借着微弱的光线抓住了不断下沉的罗锦年,缓缓往上游。宋凌忽然想起,他刚入府不久时也曾和将军府大少爷一同落水,只那时候他满心怨怼,罗锦年也视他为野种。如今罗锦年怎么想的他不知道,但宋凌心里大抵是感激的。
宋凌与罗锦年在今日和解。
宋凌费力的拖着罗锦年从谭中爬上岸边,悬崖底下居然是处小小的山谷,谷中有一处潭水,周边草木生的茂密,他们正是落在这处潭水中。罗锦年把他护在怀里,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冲击,此时已经晕了过去,宋凌蹲下,将他胳膊放在自己肩膀上,半托半架的往外走。
到了干燥处,宋凌把罗锦年放在草皮上,将人翻了个面,罗锦年背后在下落过程中被碎石和长在崖壁上生长的树木枝丫挂出不少伤口,最后坠入谭中,在猛烈冲击下伤口被撕裂,此刻看着分外狰狞。
也是罗锦年常年习武身板结实,若是换了宋凌早粉身碎骨了。
宋凌开始替罗锦年简单清理伤口,这谷中长了许多他认识的药材,粗略看去,有止血功效的不下十种,他仔细把和伤口混杂在一起的布料分开,亏得罗锦年晕过去了,不然非得痛的跳脚。
把咀嚼后的药材敷在伤口上,渐渐的伤口不再渗血,宋凌松了一口气,擦擦额头的冷汗躺在罗锦年身边,他有些冷,又累得很,意识被牵引着回到梨花巷。
不知是哪一年,许是两三岁,他被人抱在怀里,很有些颠簸,抱他的人在奔跑呼吸急促,喷洒的热气洒在他脸上,有些麻痒,他抬头一看居然是年轻些的宋娘子。
只和后来不同,宋娘子眼神并不空洞,甚至是慈爱的,她跑得更急了,仿佛后面有野兽追赶,宋娘子安抚性的亲了亲他的额头,“玉儿,娘带你去买糖糕好不好。”
宋娘子被追上了,他被强行与宋娘子分开,没了温暖的怀抱,很冷。隐约间他听见宋娘子凄厉的惨叫声,“玉儿!”
“宋凌!你醒醒!”
“宋凌!宋凌!”
“独玉!”
宋凌猛的惊醒,只觉头痛欲裂,他撑着脑袋打量四周,发现身处一处洞穴,不远处燃着篝火,罗锦年也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赤裸着上半身蹲在他面前。
“宋凌我还当你多能呢,怎的一直在喊娘?”罗锦年笑道。
宋凌怔了怔,“我在喊娘?”
“可不是吗,喊个不停,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没断奶呢。”
“娘~娘~”罗锦年压着嗓子。
宋凌刚想反驳,嘴里便被塞进了一团东西,苦的舌根发麻,他皱起眉头就想往外吐,不料罗锦年仿佛能未卜先知一般伸手一把捂住他的嘴,解释道:“你发热了,这是能清热的药草,不能吐。”
得知不是奇怪的东西,宋凌两三下咽下,拍开罗锦年的手,问道:“你怎么知道悬崖下有处潭水?”
罗锦年捂着被拍红的手背,嘀咕着,“摸一下怎么了,少爷还舍命救你呢。”
“我与傅秋池曾来此处抓过蟋…”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罗锦年马上改口,“无意发现,我也是无意间发现。”
为了不让宋凌多加询问,罗锦年反客为主道:“别光是你问,我也要问,你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点罗锦年还真不是临时起意,他是真的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勾得畏妻如虎,爱妻如命的罗青山敢背着田氏和她搞在一起,甚至生了这么大个儿子?
莫不是天上仙子落凡尘?罗锦年偷偷瞄了眼脸色苍白的宋凌,暗道,还真有这个可能。
宋娘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宋娘子的各种神态在宋凌脑海中一闪而过,有麻木,有憎恶,有空洞,有痛苦,还有梦境中的慈爱。但梦境终归是梦境,永远成不了现实,唯独对着今天的罗锦年,救了他的罗锦年,宋凌不想撒谎,他平静的说,“想我死的人。”
罗锦年没料到是这个答案,他猛的站起,取下挂在篝火上的衣物递给宋凌,“走吧,这里不能久留,那人是冲着你来的,不见尸骨定不会罢手。”
“你怎么知道?”宋凌吃了一惊,他没料到整日里游手好闲,满脑子只有华服美器,惹事生非还胸无点墨的罗锦年居然能看出来。他并没有对罗锦年隐瞒的意思,原是打算告诉罗锦年刺客是冲着他来的,让罗锦年自己逃命去不用管他,宋凌还没卑鄙到靠欺骗他人来谋求生路。
“什么叫你怎么知道?宋凌你是有多看不起人?”罗锦年早知道他在宋凌心里留下的印象不行,毕竟刚见面就抽了他一鞭,可他万万没料到,宋凌居然拿他当傻子看。
罗锦年灭了篝火往山洞外走去,只给宋凌留下个气恼的背影。
“罗锦年你到底为何救我?”宋凌抓着衣物,望着罗锦年的背影脱口而出,他实在想不到罗锦年冒着生命危险救他的理由,他自入罗府起,从未给过罗锦年好脸色,反而处处针锋相对。换了宋凌,若是有人敢这么对他,别说舍命相救了,不落尽下石都算仁慈。
“老子护着弟弟还需要理由?”罗锦年不耐烦的回头。
第26章 罗氏锦年
“夫人,属下等来迟”,十余黑衣人右手持剑左手行礼单膝跪地,领头的着绯色衣衫,胸口处用黑线绣着威风凛凛的凶兽穷奇。
田婉端坐榻上持方巾擦拭染血的剑身不紧不慢的问,“为何来迟。”领头那人喉结上下滚动,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我等半路被人截住,观其路数似为凶真人。”
“凶真?”田婉吃了一惊,“你可确定?”
“其武功路数确为凶真有名的杀手组织万缺楼,属下与楼内杀手交手不下百次,不可能认错。”
“他们怎会联手”田婉暗自思忖,狄戎与凶真两国历来不和,大小摩擦不断,正是因此三国才能维持眼下局面,若是狄戎与凶真果真放下恩怨,成联手之势,那礼朝危矣。但万缺楼并不受凶真王室掌握,并不能以此断定凶真与狄戎联手。不可大意,需得探查一番,如他两国果真联手那绝不可能仅仅为了白绮而来,必定所谋甚大。
忽有急告打断了田婉思绪,“夫人,两位郎君和二娘子不见了!”
田氏猛的起身,“什么!”
宋凌和罗锦年捡着偏僻的小路往外走,不时清理留下的痕迹,已是出了山谷,进入一片竹林。竹林像是从未有人造访过,竹子生的高且粗,朝上看尽是竹影绰绰不见天日,地面上堆里厚厚一层落叶,踩在上面嘎吱作响。
角落里一根不起眼的竹子猛的弯了下,接着韧性十足的竹身又弹了上去,甩落一地翠色。
罗锦年手里拿着根树木枝干,边走边在脚下落叶堆里敲打,忽然他毫无预兆的停下脚步。宋凌猝不及防之下撞上罗锦年后背,他揉着鼻尖后退。
“宋凌,罗青山只有两个儿子。”罗锦年没头没脑的说了句,又接着往前走。
宋凌站在原地脸色白的几乎透明,他懂了罗锦年未尽之言,罗青山只有两个儿子,都死在这里罗家就绝后了,宋凌一咬牙拔腿往竹林外跑去。
“倏!”
一柄弯刀自宋凌身后袭来,数片飘在空中的竹叶被轻易割裂,弯刀带不可阻挡之锋锐直奔目标而来。
“嘀嗒,嘀嗒。”
鲜血落在地上,罗锦年左手握着锋利的刀身,死死盯着前方。刺客轻踩在竹身上,立在半空,与地面上那个半大的少年对视。少年人年岁不大,但眼神中的坚毅,和骨子里的血性都在叫嚣着,除非杀了我,不然休想追上去。
刺客从腰间抽出另一柄弯刀,脊柱拱起,上半身前倾,像即将捕食的猎豹,“若你现在让开,我可以饶你一命”刺客突然说道。
“启能坐视弱者先我倒下”,罗锦年平静答道。说话间将左手握着的弯刀换到右手,左腿微微后撤,地面被脚尖踩出一个小坑。
四目相接,实力悬殊的战斗一触即发。
是蚍蜉撼树,是自不量力,是自寻死路,也是一腔孤勇。
罗府大少爷罗氏锦年,十二年岁,生在富贵窝养在安乐乡,擅蹴鞠,擅斗马,喜华服,好美物。最是骄奢,最是懒散,小恶不断,小善不为,好一个纨绔子弟,但到底热血难凉。
宋凌发了疯似的跑着,他不敢回头,也不敢多想,他深知一回头就是两人共同丧命的下场,他从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最是难偿人情债。但如今他受下的是罗锦年的一条命,倘若他侥幸活下来,那往后的日子他拿什么去偿?
路多崎岖,宋凌被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子绊倒在地,膝盖手肘处皮肤被擦破大片,这一倒下他没了再爬起来的勇气,每跑一步都是背负着人命前进,实在太重了。宋凌跪在地上,怔怔看向跑来的方向,竹林已经看不见了,也不见了那如耀阳般的小少爷。
冰凉的泪珠子落下,宋凌安静惯了,连哭泣也是静静,一点声音不肯发出,就算是荒郊野外,也不肯叫花鸟虫草窥见他的狼狈。
周围树木参天,枝干生的狰狞,枝干投落下的影子将宋凌完全包围,似山间鬼魅,要择人而噬。
“凌儿!”
一道身影在远处出现,宋凌先是僵硬的抬头,紧接着低头用血迹斑斑的手擦干眼泪,又抬头,看着人影极速靠近,将山间鬼魅挡在身后,他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先生!”
罗锦年重重砸在地上,背上的伤口又裂开,他狼狈的滚了一圈,躲过对手一波攻势,他从地上爬起,头发上衣物上粘着枯叶。爱美的罗少爷顾不上这些,他左边胳膊姿势怪异的翻在身后,显然是脱臼了。
“咔嚓。”
罗锦年面不改色的将胳膊扳正,警惕的看向四周,对手武功比他高不说,还极为谨慎,采用的打法触之即走,一击不能毙命则又消失在竹海中,寻找下一次机会。
他腹部上有道三尺来长的刀口,汨汨流着鲜血,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数不胜数,整个人像从血水中捞起来,罗锦年捏紧藏在袖中的圆球苦笑一声,圆球通体乌黑,隐泛蓝光,表绘祥云。此物名为雷震子,原是军中新研究出的杀器,受外力可爆炸,威力巨大。由于还不稳定,经常不可控的爆炸,此物还在研制阶段,并为大规模投入军中使用。
罗锦年走关系拿了几颗出来,原想着等那刺客靠近来一个同归于尽,没想到刺客竟然谨慎至此,半点机会不给。
毫无征兆的,弯刀直冲面门而来,罗锦年后仰躲过,刀身擦着鼻尖而过,冷冽之气直冲脑门,刚站直身体,还不等换口气,背后又有破空身传来,罗锦年躲闪不及,被刺中后背。
弯刀竟然还有一把!
鲜血和气力从身上的破口一并流出,冷风则乘虚而入的灌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冷,罗锦年软软扑倒在地,意识被拉拽着扯上高空。
“沙沙”
有人踩在竹叶上步步逼近,罗锦年费力的掀开眼皮,看见一双黑靴停在脸侧,当意识完全脱离身体时,他恍惚间竟然出现幻觉,似乎听见了他娘的声音。
昌同十六年,亥月十五,将军府一行于三斧峡遇刺。将军府五夫人白绮断一臂,大少爷罗锦年重伤,二少爷宋凌轻伤。
将军府密室。
老夫人坐首位,余下几位夫人除了二夫人杜氏悉数到齐,依次序而坐。老夫人拨弄手中佛珠,面容肃穆,冷冷道:“老三媳妇你来说。”
田婉道:“此次遇刺,狄戎人对我等出发时间,所带护卫,车内所坐何人皆了如指掌,府中恐是有人通风报信。”
“三嫂说的有道理,那狄戎人冲我而来,定是知晓我便是制药之人,可我制药一事连家中父兄都未曾告知。二嫂向来鲁莽,府中机密从未告知二嫂,知道我身份的只有几位嫂嫂。”白绮顿了顿看了眼王青黛接着说,“况前次解药泄露一事,已是疑点重重,今我敢断定,府中出了内奸。”
王青黛冷笑一声,“你看我做甚,我知你怎么想的,我王家生意做的广,连凶真和狄戎都有商队往来,确实是传解药,递消息的不二人选,可你想过没有,若我王家真做了那卖国贼,何必做这什劳子内奸活计,只需断了常胜军与西凉铁骑的资粮,外族铁蹄便可直取上京城!”
白绮红了眼,怒声道,“王青黛那你如何解释运送解药出关的是你王氏商队!”
“此事我一直在查,已有些眉目,白绮我劝你别”,说话间看见了白绮空荡荡的袖管,猛的一顿,暗道,罢了她也是因着孩子们遇险这才有些急了。